冰冷。
深入骨髓的冰冷,混合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陈年铁锈的腥气,构成了禁闭室唯一的感官世界。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惨白的、嗡嗡作响的节能灯,将林默蜷缩在角落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带着霉点的水泥墙壁上。空气凝滞,带着地下特有的潮湿和沉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渣。
林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腿屈起,手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厚重的帆布手套包裹着双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套食指关节处那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破损边缘。那是他最后的防线,也是他恐惧的源头。每一次触碰那里,指尖触碰母亲手臂的冰冷滑腻感,陈岩脖颈上瞬间加深固化的青黑色死亡烙印,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记忆深处。
悔恨和巨大的自我厌弃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是他。都是他。如果他没有靠近那个冷藏柜……如果他能跑得更快……如果他没有让手套滑脱……无数个“如果”像毒蛇般噬咬着他,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深渊。陈岩……那个唯一给予他信任和庇护的人,现在却因为他,被囚禁在更深的地狱里,变成……那种东西。
“陈队……对不起……”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溢出,瞬间被死寂的空气吞没。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酸涩的刺痛。
他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凑到惨白的灯光下,仔细检查着那副手套。外层帆布被重新缝补过,针脚细密而牢固,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内层的皮手套,食指关节处磨损得最厉害,皮质变得薄而光滑。他伸出左手,用指腹极其轻微地、隔着一点几乎不存在的距离,悬空抚过右手食指的关节皮肤。仿佛那里真的存在一个看不见的伤口,连接着那个名为“终焉之触”的诅咒深渊。
确认了无数次,没有伤痕。只有手套磨损带来的粗糙触感残留。
这并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反而更让他恐惧。下一次呢?下一次意外呢?这层脆弱的布和皮革,真的能永远隔绝那恐怖的诅咒吗?据点里那些充满敌意和恐惧的目光……雷刚那如同实质的憎恨……如果被他们知道真相……
林默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在手套下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不能想下去。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彻底淹没。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像一只受伤的鸵鸟,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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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二层。这里是据点真正的核心,也是心脏深处最冰冷的角落。由旧冷库改造的重型隔离牢笼,如同一个巨大的钢铁坟墓,嵌在厚重的混凝土墙体之中。
空气的温度比禁闭室更低,寒气如同实质,从裸露的、覆盖着白霜的金属管道和墙壁上散发出来,吸进肺里带着刺痛的冰冷。惨白的高亮度探照灯从牢笼顶部投射下来,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显得更加冰冷、更加非人。
牢笼由手臂粗细的特种合金钢柱焊接而成,栅栏间隙极小,足以阻挡任何体型的人类或已知蚀尸。地面是光滑的、便于冲洗的金属板,此刻流淌着尚未干涸的暗红色和污黑色混合的液体,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腐臭。牢笼一角,扔着几块沾满血污、被啃噬过的生肉——据点尝试投喂的食物,此刻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那里。
牢笼的中心,“殇蚀-陈岩”如同一个被冻结在时光中的雕塑。
他高大的身躯挺立着,微微垂着头。身上那件早已被污血浸透、看不出原色的迷彩T恤破破烂烂,左肩上那个恐怖的伤口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败,皮肤下盘踞着深邃如墨的青黑色纹路,如同狰狞的刺青爬满了他的脖颈和半边脸颊。那把属于屠夫的巨大剁骨刀不见了,但他左肩上,靠近伤口的位置,皮肤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极其不稳定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色光晕,时隐时现。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喉咙里持续不断发出的声音。那不是沉睡的呼吸,也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种低沉、浑厚、如同受伤野兽在喉咙深处滚动着的咆哮。声音并不大,却充满了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威胁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暴戾感。“嗬……嗬嗬……”这声音在空旷冰冷的牢笼空间里单调地回响着,如同某种机械装置在永不停歇地运转,敲打着每一个靠近者的神经。
沈清站在牢笼外三米远的强化玻璃观察窗后,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防寒服,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团白雾。她手中拿着一个电子记录板,上面显示着不断跳动的数据和波形图。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透过玻璃,死死锁定着牢笼内那个静止的身影,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体温:稳定在15.2摄氏度……远低于人类,也低于普通蚀尸活性温度……”她低声对着记录板上的麦克风说着,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基础代谢率极低……能量消耗模式未知……对投喂的生肉、水源无任何反应……无排泄行为……”
她的目光落在“殇蚀-陈岩”左肩伤口附近那微弱的蓝光上,眉头紧锁。她调整了一下记录板上的一个旋钮,一道微不可察的扫描光束从天花板上的设备射出,扫过“殇蚀”的身体。
“目标左肩伤口处检测到微弱、非热源性能量波动……频率不稳定,峰值与目标低吼声波存在部分重合……关联性待查……”她快速记录着,眼神中充满了科学家的狂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持续低吼状态……声纹分析显示具有明显威慑性和领地标记特征……无明确攻击目标指向……”
就在这时!
观察室外厚重的合金门被猛地推开,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烟草味混合着外面的暖风涌了进来,打破了地下空间的冰冷死寂。
雷刚带着两个心腹战士大步走了进来。他没穿防寒服,只穿着那件沾着污迹的战术背心,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欲。他手里拿着一根近两米长的、头部包裹着厚实橡胶的钢钎。
“怎么样?沈大医生?研究出什么名堂了?”雷刚的声音粗粝,带着嘲讽,目光扫过沈清手中的记录板,又落在牢笼里那个如同雕塑般的身影上,眼神冰冷。“这怪物除了像条看门狗一样瞎叫唤,还能干什么?”
沈清眉头紧蹙,迅速将记录板屏幕锁屏,语气冰冷:“雷队长,这里是观察区。保持安静,避免不必要的刺激。”
“刺激?”雷刚嗤笑一声,掂了掂手中的钢钎,“老子就是来‘刺激刺激’它的!看看它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根本不理睬沈清的警告,径直走到强化玻璃观察窗前,对着麦克风吼道:“喂!里面的怪物!听得见吗?看看老子是谁?”
牢笼内,“殇蚀-陈岩”低沉的咆哮声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头都没有转动一下。他依旧垂着头,灰白色的瞳孔茫然地盯着脚下流淌的血污,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雷刚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猛地按下了观察窗旁边一个红色按钮!
“呜——嗡——!”
一阵刺耳、尖锐、频率极高的蚀尸嘶吼录音,通过牢笼内隐藏的高功率喇叭猛地炸响!这声音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充满了痛苦、疯狂和纯粹的恶意,瞬间盖过了“殇蚀”的低吼!
嗡鸣的音波如同无形的锤子,狠狠砸在牢笼的空间里!
“殇蚀-陈岩”的身体猛地一震!
如同被按下了某个开关!他那原本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灰白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不再是茫然,而是瞬间被一种纯粹的、狂暴的杀意所充斥!喉咙里持续的低吼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吼——!!!”
声音比刚才大了数倍!充满了被侵犯领地的暴怒!他僵硬的脖颈猛地转向声音来源——观察窗的方向!灰白色的眼珠死死地、如同锁定猎物般,穿透强化玻璃,钉在了雷刚那张充满恶意的脸上!
“看!它动了!它听见了!”雷刚身边的战士惊呼道,带着一丝兴奋的恐惧。
“妈的!果然装死!”雷刚狞笑着,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他猛地将手中的钢钎,从观察窗下方一个专门预留的、碗口大小的金属格栅口,狠狠捅了进去!
包裹着橡胶的钢钎头部,带着恶风,直直戳向“殇蚀-陈岩”的左肩——那个盘踞着青黑色纹路、正闪烁着微弱蓝光的伤口!
就在钢钎尖端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
“殇蚀-陈岩”动了!
动作快得超出了他之前表现出的僵硬!带着一种非人的狂暴!他完好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挥出,不是格挡,而是直接一把抓住了戳来的钢钎!
“咔嚓!”包裹的橡胶瞬间被捏碎!
巨大的力量顺着钢钎传来!雷刚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一拽,整个人差点被带得撞在观察窗上!他死死抓住钢钎尾部,才勉强稳住!
“殇蚀-陈岩”抓住钢钎,喉咙里发出更加愤怒的咆哮!他手臂肌肉虬结隆起,青黑色的血管纹路在皮肤下如同活物般蠕动!他猛地发力,试图将钢钎连同外面的雷刚一起拽过来!
“操!”雷刚脸色一变,怒吼道:“帮忙!”
两个战士立刻扑上来,三人合力死死抓住钢钎,与牢笼内的恐怖力量抗衡!钢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殇蚀-陈岩”见无法拽动,暴怒更甚!他猛地将钢钎向旁边狠狠一甩!
“砰!”沉重的钢钎砸在合金栅栏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牢笼都为之震颤!天花板上积攒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放弃了钢钎,巨大的身躯猛地前冲,如同失控的火车头,狠狠撞向牢笼的合金栅栏!
“轰——!!!”
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撞击声炸响!手臂粗的特种合金钢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整个地下空间仿佛都在摇晃!固定在墙壁上的探照灯剧烈地晃动起来,光柱在牢笼内疯狂扫动!
“殇蚀-陈岩”被巨大的反作用力撞得后退一步,但他毫不停歇,喉咙里滚动着更加暴戾的咆哮,再次加速,用肩膀,用身体,如同不知疼痛的攻城锤,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向牢笼!
“轰!轰!轰!”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合金栅栏肉眼可见地开始弯曲变形!连接处的焊接点发出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地面上的污血被震得四处飞溅!那低沉持续的咆哮此刻变成了受伤野兽般的疯狂嘶吼!
“警报!警报!隔离区A级震动!结构应力超限!”刺耳的电子警报声在地下空间尖啸起来!红光疯狂闪烁!
雷刚和两个战士被这狂暴的力量和声势吓得连连后退,脸上终于露出了惊骇之色!雷刚看着那在疯狂撞击中不断呻吟变形的合金牢笼,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具躯壳内蕴藏的恐怖力量!
沈清脸色煞白,但她没有后退。她死死盯着牢笼里那个疯狂撞击的身影,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细节——在他每一次用左肩狠狠撞击栅栏的瞬间,左肩伤口处那原本微弱的幽蓝色光晕,都会猛地爆发出一次短暂的、刺目的强光!光芒闪烁的频率,与他撞击的节奏和愤怒的咆哮完美同步!
“能量波动峰值!与物理冲击和情绪爆发高度关联!”沈清对着记录板失声喊道,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记录!科学家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左肩伤口是能量核心?!还是……反应炉?!”
牢笼的震动和警报的尖啸如同瘟疫,迅速蔓延到了据点上层。禁闭室冰冷的墙壁传来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颤感,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
蜷缩在角落的林默猛地抬起了头!深陷的眼窝里,那死寂的荒原瞬间被巨大的惊悸点燃!
那震动……那隐隐传来的、如同闷雷般的撞击声……还有那……那穿透层层阻隔、依旧能感受到一丝熟悉的、充满了暴戾和痛苦的咆哮……
是陈队!
是他!他感受到了!他感受到了雷刚的恶意!他……在反抗?在痛苦?
“不……”林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酸软,重重跌坐在地。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地面,指甲隔着厚厚的手套抠进水泥的缝隙里,身体因为巨大的担忧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起来。
他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墙壁和厚重的地板,“看到”那个被困在钢铁牢笼中的身影,正用血肉之躯疯狂地撞击着坚不可摧的栅栏,每一次撞击都带起左肩伤口那诡异的蓝光爆发,每一次咆哮都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愤怒……
那是陈岩的愤怒?还是“殇蚀”本能的狂暴?林默分不清。他只知道,那份痛苦,那份愤怒,源头都是他。
沉重的撞击声和警报的尖啸,如同冰冷的锁链,将禁闭室中的林默和地下牢笼里的“殇蚀-陈岩”紧紧捆绑在一起,共同沉沦在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名为“殇蚀”的无间地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