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化学试剂混合的奇特气味。这里位于据点内墙最偏僻的角落,一间由废弃储藏室改造的秘密医疗研究室。厚重的隔音棉覆盖着墙壁和门板,隔绝了外界的嘈杂,也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只有一盏功率不大的无影灯悬在工作台上方,投下一片惨白、集中的光晕,照亮了台上散落的仪器、记录本,以及几支装着暗红色液体的玻璃试管。
沈清坐在工作台前的转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她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摊开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从重型牢笼观察窗得来的数据:异常的体温、诡异的能量波动、对特定刺激(林默相关)的剧烈反应……还有那与撞击、咆哮同步爆发的幽蓝光芒。每一个数据都指向一个颠覆性的可能,但每一个可能都伴随着巨大的问号和更巨大的危险。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旁边一支单独的试管上。试管里的血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粘稠。那是林默的血液样本——是她利用为林默处理手臂划伤的机会,隔着厚厚的橡胶手套和消毒器械,极其小心地采集的。没有直接接触,这是她的底线,也是她此刻最大的焦虑来源。她能研究这血液,却无法触碰这血液背后那个深不可测的秘密。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嘎吱”声。
沈清瞬间坐直,手指停止了敲击,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投向门口。
林默被一名沈清信任的护士带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衣服,厚重的帆布手套紧紧包裹着双手。他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深陷的眼窝里,眼神疲惫、警惕,深处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护士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坐。”沈清指了指工作台对面一张简陋的折叠椅,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
林默没有动。他的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支盛着他血液的试管,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死寂。他像一只受惊的刺猬,将自己紧紧包裹在沉默和距离之中。
“雷刚他们,”沈清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正在串联据点里的战士和恐慌的人。他们认定你是灾祸的源头,认定‘陈岩’是必须销毁的怪物。最迟明天,他们就会向周副手施压,要求公开审判你,处决你,然后……彻底销毁牢笼里的那个存在。”她看着林默骤然绷紧的身体,继续道,“销毁的方式,很可能是高温焚化,或者……更彻底的物理分解。”
林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攥紧!指关节在厚厚的手套下发出“咯吱”的轻响。他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爆射出惊骇和巨大的恐惧!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销毁”那个词!焚化?分解?陈队……最后的存在……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带着绝望的嘶哑。
“不想他彻底消失?”沈清捕捉到他眼中那瞬间的剧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那就告诉我真相!林默!告诉我,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你触碰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为什么还能说话?为什么……只对你保留反应?”
她的问题如同连珠炮,每一个都直刺林默最深的恐惧和秘密。工作台上,那支暗红的试管在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林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门板上。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巨大的恐惧和自我保护的本能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不能说!绝对不能说!一旦说出“终焉之触”的真相,他就真的成了行走的瘟疫,成了比蚀尸更令人恐惧的存在!据点再无他容身之地,甚至……沈清也可能立刻将他视为最大的威胁!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摇着头,声音干涩混乱,眼神躲闪,身体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想将自己缩进墙壁里。
“不知道?”沈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失望。她猛地拿起工作台上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将屏幕转向林默。“看看这个!这是‘陈岩’在牢笼里,当你被押送经过附近通道时的能量波动记录!峰值!前所未有的峰值!还有他的反应——撞击牢笼,咆哮,目标明确地指向你所在的方位!这叫不知道?!”
屏幕上,一条代表着能量波动的曲线在某个时间点陡然飙升,几乎冲破了图表的顶部!旁边标注着时间和事件:林默押送路径接近。
林默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身体僵硬了。他无法否认。那狂暴的撞击和嘶吼,他在禁闭室都感受到了。那份源于“殇蚀”状态的、扭曲的“关注”,像一条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捆绑。
“还有这个!”沈清又拿起另一份报告,上面是潦草绘制的示意图和文字。“他左肩的伤口!被屠夫砍伤的地方!那里有异常的能量源!与他的力量爆发、情绪波动直接相关!那不是普通的伤口!那是你留下的‘印记’!对不对?!”
印记?林默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触碰陈岩脖颈时,那股冰冷的、霸道的电流瞬间涌入的感觉再次清晰起来……青黑色纹路的瞬间加深固化……难道……那就是沈清说的“印记”?
“林默!”沈清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迫,又带着科学家的狂热,“我不管你的能力是什么!是诅咒还是恩赐!但现在,只有你能解释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只有你,可能是连接和控制那种状态的钥匙!你想看着他被当成垃圾一样烧成灰吗?你想看着陈岩队长……最后一点以任何形式存在的证明,都彻底消失吗?告诉我!我们才能想办法保住他!保住你!”
“保住他……保住陈队……”林默喃喃重复着,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沈清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巨大的负罪感和对陈岩最后一丝“存在”的守护本能,压倒了纯粹的恐惧。
他抬起头,看向沈清。沈清的目光灼灼,充满了探究、急切,但深处……似乎也有一丝疲惫和真诚?为了研究?还是……真的为了守护陈岩最后的存在?
长时间的沉默。储藏室里只剩下老旧通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和无影灯电流的嘶嘶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林默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沉重的枷锁。
“能力……”他避开了沈清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戴着厚重手套的双手,“叫‘终焉之触’。”
“终焉之触……”沈清低声重复,眼神瞬间亮起,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家。她迅速在记录板上记下这个名字。
“触发……”林默的声音带着巨大的痛苦,“必须……活体……皮肤……直接接触。”他说出最后四个字时,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这是能力的核心秘密,也是他恐惧的根源。
沈清倒吸一口冷气!直接皮肤接触!这解释了林默对手套的偏执!解释了超市里那瞬间的异变!“然后呢?触碰之后会发生什么?‘殇蚀’状态是什么?”
“扭曲……”林默闭上眼睛,超市里那恐怖的画面再次清晰浮现,“不是尸变……是覆盖……是重塑……病毒被……被我的能力扭曲了……结果就是……‘殇蚀’。”他找不到更准确的词,只能用最直观的感受描述。
“那意识呢?他为什么能说话?为什么对你有反应?”沈清追问,身体前倾,几乎要越过工作台。
“不知道……”林默痛苦地摇头,“可能……是残留的碎片……被……被‘印记’束缚着……像锁链……”他下意识地用了沈清刚才提到的词,这似乎是最贴切的比喻。“本能……不攻击我……甚至……守护……”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时,声音低不可闻,充满了巨大的罪恶感。利用。亵渎。
沈清飞快地记录着,眼神越来越亮。“‘终焉之触’……直接皮肤接触触发……扭曲病毒进程……形成‘殇蚀’状态……残留意识碎片与施术者(林默)存在‘印记’链接……链接表现为守护本能及微弱意识反应……但链接极不稳定,易被杀戮本能覆盖……”她低声总结着,一个初步的理论框架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林默,”沈清放下记录板,目光变得无比严肃,“你的能力……是钥匙。而‘殇蚀-陈岩’,是被这把钥匙强行扭曲、束缚的武器。一把……目前还无法完全控制,甚至可能伤及自身的武器。”
武器?林默的心猛地一沉。陈岩……变成了武器?一把由他制造、可能失控的武器?这比“怪物”更让他难以接受。
“所以,我们需要合作。”沈清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配合我,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进行有限的观察和测试。目标是找到方法,稳定‘殇蚀’状态,强化‘印记’链接,甚至……可能的话,压制那狂暴的杀戮本能。而我,利用我的身份和医疗权限,尽最大努力保护你和‘陈岩’的安全,拖延雷刚他们的行动,为你争取时间。”
她看着林默眼中剧烈的挣扎和痛苦,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柔和的东西:“这不是利用,林默。这是守护。守护陈岩队长最后的存在形式,也守护你……不被这诅咒彻底吞噬。”
守护……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林默心中沉重的黑暗。他抬起头,迎上沈清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有科学家的狂热,有对未知的探究,但此刻,似乎也有一丝……属于“守护”的真诚?
巨大的压力下,对陈岩最后存在的守护渴望压倒了一切。林默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
“好。”
一个脆弱得如同玻璃般、却又承载着巨大秘密和沉重希望的协议,在这间弥漫着灰尘和化学试剂气味的狭小储藏室里,无声地达成了。
沈清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拿起工作台上那支装着林默血液的试管,在灯光下轻轻晃动着。“第一步,我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你的能力源头……就从它开始。”她的目光锐利地落在暗红的液体上。
就在这时!
“嗡……嗡……”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感,顺着地板和墙壁传来!紧接着,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咆哮声,穿透了厚重的隔音层,隐隐约约地钻入两人的耳中!
是地下牢笼的方向!
林默的身体瞬间绷紧!沈清的脸色也骤然一变!
那咆哮声……充满了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躁!与之前单纯的暴戾截然不同!
两人几乎同时冲向储藏室角落一个连接着监控线路的小型屏幕。屏幕画面有些模糊,显示着地下牢笼的实时影像。
只见牢笼内,“殇蚀-陈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撞击栅栏,而是痛苦地蜷缩在角落里!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抱住头颅,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每一次嘶吼,他左肩伤口处那幽蓝色的光晕就猛地爆发一次,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刺眼、炽烈!那光芒甚至穿透了他破烂的衣物,在昏暗的牢笼地面上投下诡异的蓝色光斑!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蓝光爆发的瞬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左肩伤口周围的皮肤下,似乎有细小的、如同骨刺般的凸起在蠕动!
“能量暴走?!”沈清失声惊呼,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调出实时的能量监测数据。屏幕上的曲线如同疯牛般剧烈飙升、震荡!完全失控!
“他……他怎么了?”林默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死死盯着屏幕里那个痛苦抽搐的身影。那份痛苦,仿佛也通过某种无形的链接,传递到了他的身上。
沈清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能量监测数据上,又猛地转向工作台上那支装着林默血液的试管。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林默血液的采集……会不会是诱因?!那血液中蕴含的未知惰性因子……与“殇蚀”体内的能量源……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与此同时,在储藏室杂乱的工作台一角,一张被几本厚重资料压住大半的、边缘烧焦的纸质文件碎片,因为林默刚才动作带起的微风,悄然滑落了一角。碎片上,一个模糊的、如同扭曲触手般的黑色标志和一个残缺的英文单词,在惨白的灯光下隐约可见:
BLACK…T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