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中学的清晨,被薄雾和潮湿的青石板路浸润着,空气里浮动着泥土、青草和远处河水微腥的气息。张甜菜几乎是踩着第一缕晨光冲进教室的。他的校服前襟沾着几点甜菜根汁液的暗红污渍——那是昨晚帮父亲收拾最后几垄甜菜时不小心蹭上的,带着泥土特有的甜腥气。这熟悉的家常气味,此刻却让他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角。
他急切的目光投向角落那个位置。苏晚晴已经端坐在那里,依旧是那个沉静的蓝色侧影,正用一块边缘磨损却异常洁净的橡皮,专注地擦拭着摊开的英语课本封面。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密的阴影。她的动作轻柔而执着,仿佛要擦去所有不属于书本本身的痕迹。张甜菜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分,他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缓。书包放在腿上,他假装整理里面的书本,手指却急切地探向那个硬皮本子,指尖触碰到里面那艘玻璃糖纸小船冰凉的棱角。仿佛只有这微小的存在,才能稍稍安抚他昨夜在裁缝铺外阴影里窥见的一切所带来的巨大冲击——那昏暗的光线,徐阿婆戒备如鹰隼的眼神,潮湿夹道里晾晒草药的孤单身影,以及那扇沉重关上的木门。
“啪嗒。”
一声轻微的、书本落地的声响在身旁响起。
张甜菜下意识地扭头。是苏晚晴。她似乎正要从桌肚里拿另一本书,动作间,一本厚厚旧旧的硬壳书滑落下来,砸在两人的椅子腿之间。书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字迹工整的笔记。苏晚晴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飞快地俯身去捡。
“我来!”张甜菜几乎是脱口而出,动作更快地弯下腰。他的手指抢先一步碰到了那本旧书的封面。
触手的瞬间,一股浓烈而独特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灰尘和那股熟悉的清冷药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如此浓郁,瞬间将他拉回昨夜裁缝铺外潮湿阴暗的空气里。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本书的硬壳封面是深蓝色的,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了里面发黄的内衬纸。封面正中央,印着一行烫金的、但已经斑驳褪色的英文字母,张甜菜一个也不认识。最引人注目的,是封面的右下角,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卷曲泛黄的标签纸。标签纸上,用极其娟秀工整的字体写着一个名字:苏晚晴。
然而,就在这个名字旁边,被人用某种深色的、或许是墨水的液体,狠狠地涂抹过!那涂抹的痕迹粗野、愤怒,像一团狰狞的乌云,几乎完全覆盖了“晴”字,甚至侵染了旁边的空白处,留下大片污浊的深褐色印记。那污渍的边缘,还隐约能看到一点被粗暴划破的纸纤维。
张甜菜的手僵住了。他捏着那本散发着浓烈药草气息的旧书,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污渍的粗糙感和标签纸被墨水浸透后变硬的质感。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粗暴的涂抹……这浓烈的药草味……它们像两条冰冷的锁链,瞬间缠住了他的呼吸,将他昨夜在裁缝铺外感受到的、那种无形的压抑和戒备,具象化地、带着冲击力地砸在了眼前。
苏晚晴伸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张甜菜手中那本书封面上的污渍,脸色在晨光中骤然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一张脆弱的白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巨大的惊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羞耻,仿佛自己最不堪的秘密被人当众撕开。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一下,撞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对……对不起!我不是……”张甜菜如梦初醒,语无伦次,慌忙将书递还给她,动作笨拙得差点再次脱手。
苏晚晴几乎是抢一样夺回了那本书,紧紧地、用力地抱在怀里,仿佛要用身体遮挡住那丑陋的污渍。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她飞快地低下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和眼睛,只露出一个绷紧的、毫无血色的下颌线条。那股清冷的药草气息,因为书本被紧紧抱住,似乎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无声的抗拒和伤痛。
空气凝固了。刚才那短暂的接触和书本的落地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激起了无声却剧烈的涟漪。张甜菜尴尬地僵坐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苏晚晴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到极致的排斥感,像一堵无形的冰墙骤然升起。他甚至不敢再用余光去看她,只能盯着自己面前空白的桌面,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被污渍粗暴覆盖的名字,以及昨夜昏暗光线中她抚摸手腕的剪影。那污渍的颜色……和甜菜根汁液的暗红不同,是深褐的,像凝固的血,也像……某种陈年的、无法洗刷的恨意。
上午的课程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中流淌。语文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讲述着古人的风骨,却无法穿透张甜菜心头的迷雾。他摊开课本,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滑向旁边。苏晚晴坐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那本散发着浓烈药草味的旧书被她小心地放在了桌肚最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讲台,或者低头记笔记,但张甜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专注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她的左手,始终放在桌下,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压抑着某种剧烈的情绪波动。偶尔,她的肩膀会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抖一下,如同寒风中瑟缩的蝶翼。
张甜菜的心也跟着揪紧。他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对不起”,但苏晚晴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姿态,让他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喉咙里。他只能沉默地陪着她,承受着这份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以及那无处不在、萦绕不散的清冷药草气息。
午休的铃声如同解脱的号角,却又预示着另一场煎熬的到来。张甜菜几乎是逃离般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角落。他没有立刻去食堂,而是冲进了教学楼后面一个堆放体育器材的、光线昏暗的杂物间角落。这里灰尘弥漫,只有高处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呼吸着带着霉味的空气,试图驱散心头那股憋闷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药草气息。他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硬皮本子,几乎是粗暴地翻到夹着玻璃糖纸小船的那一页。
小船静静地躺在写着他和苏晚晴名字的空白处,在昏暗的光线下,失去了彩虹的光泽,显得脆弱而单薄。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触碰着小船冰冷的棱角。这艘船,曾短暂地连接过他们,像一个易碎的、带着希望的信号。然而此刻,看着它,再想起那本被污渍覆盖的旧书和苏晚晴惨白的脸,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该如何靠近?那扇裁缝铺紧闭的门,那本被恶意涂抹的书,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惊惶……这一切都像沉重的锁链,将他牢牢挡在外面。
他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到满是灰尘的地上,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杂物间的寂静将他包围,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那艘小小的玻璃船,在他紧握的掌心里,像一个沉默的、冰冷的问号。
直到午休时间过半,张甜菜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食堂。喧嚣的人声和混杂的食物气味扑面而来。他端着饭缸,目光习惯性地搜寻那个角落。
苏晚晴果然在那里。依旧是那张油腻长凳的末端,那个洗得发白的铝饭盒打开着。但这一次,饭盒里不再是简单的咸菜糙米饭。里面装着半盒看起来还算温热的、油润的青菜炒豆腐,上面甚至还盖着几片薄薄的、酱色的肉片!这突如其来的“丰盛”,在苏晚晴面前显得如此突兀和不协调。
她低着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动筷。她的左手放在桌下,右手拿着木勺,却只是无意识地搅动着饭盒里的饭菜,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的一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喧嚣的食堂。那份饭菜的热气和油润,与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疏离感,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张甜菜的心猛地一沉。这饭菜……是徐阿婆准备的?为什么?是某种补偿?还是……一种带着不安的示好?联想到那本被涂抹的书和徐阿婆戒备的眼神,一个模糊而令人不安的猜测在他心底滋生。
就在这时,一个刺耳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
“哟呵!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吃上肉了?”赵大虎那令人厌烦的身影又晃了过来,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苏晚晴饭盒里的变化,脸上挂着惯常的痞笑和毫不掩饰的探究,“怎么,昨天虎哥我说你没吃饱,今天就改善生活了?谁这么好心啊?该不会是……”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挤眉弄眼的猥琐表情和拉长的语调,充满了恶意的暗示。他身后的跟班也跟着发出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苏晚晴搅动饭菜的手猛地顿住,勺子磕在铝饭盒边缘,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她没有抬头,但张甜菜清晰地看到,她放在桌下的左手,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发白,整个手臂都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屈辱、愤怒和……某种深藏恐惧的颤抖!比昨天更甚!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力道之大,让那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瓣瞬间被咬出了一道深陷的白痕,仿佛下一秒就要渗出血来。她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饭盒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像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那铝饭盒里温热的饭菜,此刻在她面前,恐怕已变成了滚烫的烙铁。
张甜菜浑身的血液瞬间冲向了头顶!赵大虎那肮脏的暗示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紧绷的神经。而苏晚晴那无声的、剧烈的颤抖和紧攥的拳头,更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昨夜裁缝铺的昏暗、那本污损的书、徐阿婆戒备的眼神、苏晚晴手腕上可能的伤痕……所有压抑的愤怒、困惑和保护欲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赵大虎!我操你妈!”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张甜菜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嘶哑,瞬间压过了食堂所有的嘈杂!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完全失去了理智,手中的搪瓷饭缸被他当成武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赵大虎那张令人憎恶的脸,狠狠地砸了过去!
饭缸带着风声呼啸而去,里面滚烫的菜汤和米饭在空中泼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