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青石河冰凉的夜露似乎浸透了骨髓,张甜菜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时,隔间里父母压抑的交谈声早已沉寂,只余下父亲粗重的鼾声在薄薄的板壁后起伏。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悄无声息地摸回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冰冷的被褥裹住身体,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黑暗中,裁缝铺门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反复回响,如同破旧风箱在脑海里拉扯,每一次都带出苏晚晴月光下仰望着晾衣绳草药时那单薄而沉静的剪影。那艘挂在深色草药旁的、几乎看不见的玻璃糖纸小船,像一个无声的问号,悬在无边的黑暗里,硌得他无法安眠。后半夜,他迷迷糊糊,仿佛置身于冰冷湍急的河水中,徒劳地伸手,却只抓住一把湿冷的、带着药草清香的虚无。

天光未亮,张甜菜就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催醒。窗纸还泛着青灰色,他便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溜出了家门。清晨的空气冷冽清新,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却无法涤荡他胸口的窒闷。他几乎是奔跑着,穿过尚未苏醒的、寂静的街巷,朝着镇子西南角那个弥漫着药草清冷气息的角落冲去。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呼吸带着白气。当他终于拐进那条通往裁缝铺后夹道的僻静小巷时,晨光熹微,正吝啬地驱散着夜色的残余。他放轻脚步,像一只踏着晨露的猫,无声地靠近断墙。

目光急切地投向那条腐朽的晾衣绳——

空的。

昨夜挂满晾衣绳的深色草药,连同旁边那艘脆弱的玻璃糖纸小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根绷紧的旧麻绳,在微凉的晨风中空荡荡地晃悠着,几滴凝结的夜露顺着麻绳滑落,砸在潮湿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张甜菜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掏了一下,瞬间空落落的。他冲到断墙边,目光急切地扫视墙根——他昨晚叠好放在那里的、那件沾满油污和血迹的脏污校服,也不见了!石头表面只留下一点模糊的、被布料压过的湿痕。

被收走了?是谁?苏晚晴?还是……徐阿婆?

一股强烈的失落混合着不安涌了上来。她看到那艘小船了吗?她明白那笨拙的、无声的歉意和那点微不足道的守望吗?还是……只把它当成碍眼的垃圾,连同那件脏污的校服一起,无声地处理掉了?就像处理掉那些晾晒完毕、或许已熬成汤药的深色草药?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空荡荡的晾衣绳下,清晨的冷风灌进衣领,冻得他打了个寒噤。裁缝铺的木门依旧紧闭,透不出一丝光线,也没有任何声响。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咳嗽和月光下挂晒草药的身影,都只是一场沉重而模糊的梦魇。

带着这份沉重和失落,张甜菜脚步虚浮地走向学校。青石镇中学的操场在晨光中渐渐喧闹起来。跑操的哨声尖锐地划破空气,各班队伍如同蜿蜒的河流,在尘土飞扬的跑道上移动。

初三(二)班的队伍跑过操场边缘靠近废弃器械区时,张甜菜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队伍中间那个位置。苏晚晴跑在队列里,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淡蓝色运动服(或许是校服改的),乌黑的马尾随着跑动的节奏轻轻晃动。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跑道,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沉静而苍白,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昨夜的一切,月光、草药、咳嗽、消失的小船……都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队伍旁边器械区锈迹斑斑的单杠后面,两个外班男生正靠着铁架子偷懒。他们的议论声不高,却顺着晨风,清晰地飘进了张甜菜的耳朵里。

“喂,看见没?就那个,跑前面那个,穿蓝衣服的,新转来的。”一个男生用下巴朝苏晚晴的方向努了努。

“哪个?哦,就看着挺安静那个?”另一个眯着眼打量。

“安静?嘿,你是不知道!”先开口的男生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猎奇的兴奋,“听初三(二)班的人说,她住镇西头徐记裁缝铺!”

“徐记裁缝?就那个……死过人的老铺子?”另一个的声音也带上了惊异。

“可不嘛!听说晦气得很!她跟她那个凶神恶煞的姨婆住一块儿!好像……还养了个病恹恹的老头?整天咳得要死要活的!一股子怪药味!”

“啧!真的假的?那她身上……”

“谁知道呢!反正他们班那个赵大虎,昨天就在食堂说了几句,就被一个叫张甜菜的愣头青拿饭缸开了瓢!啧啧,打得那个狠……”

后面的话被跑操队伍的口号声淹没了。但“死过人的老铺子”、“晦气”、“凶神恶煞的姨婆”、“病恹恹的老头”、“怪药味”……这些词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张甜菜的耳膜,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猛地转过头,怒视着单杠后面那两个兀自挤眉弄眼的男生!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恐慌,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们怎么知道?!这些恶毒而模糊的流言,像肮脏的污水,已经开始在校园里无声地蔓延!目标直指苏晚晴!指向那个他昨夜才刚刚窥见一角的、充满沉重与艰难的世界!

他想冲过去,揪住那两个混蛋的衣领,让他们闭嘴!像昨天对赵大虎那样!但李铁军那如同警钟般的话语再次在耳边炸响:“拳头能解决什么问题?”“你是在害她!”“那些风言风语……你让她怎么承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浑身僵硬。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死死地抑制住了冲过去的冲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男生带着恶意的笑容,晃悠着离开了器械区。而跑道上,苏晚晴依旧微微低着头,沉默地跑着步,对身后汹涌而来的恶意毫无察觉,或者说,早已习惯性地将自己封闭在沉静的壳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甜菜。他知道了门后的沉重,却无力阻止门外的污秽。他莽撞的“保护”,非但没有成为屏障,反而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更肮脏的涟漪。那些流言,如同无形的毒藤,正悄然缠绕上苏晚晴本就步履维艰的生活。

跑操结束的哨声尖锐响起。队伍散开,人声嘈杂。张甜菜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眼睁睁看着苏晚晴随着人流,低着头,安静地走向教学楼。她的背影在喧嚣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

就在她即将踏上教学楼台阶时,张甜菜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拨开身前的人,几步冲了过去,在苏晚晴踏上第一级台阶前,拦在了她面前。

“苏晚晴!”他声音有些发紧,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

苏晚晴的脚步猛地顿住,像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戒备和惊惶,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后退了半步。她认出了他,这个给她带来麻烦、又在月光下留下混乱痕迹的同桌。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本,仿佛那是最后的盾牌。

张甜菜被她眼中的惊惶刺了一下,心头一阵抽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在口袋里摸索着——那里躺着昨晚他悄悄带出来的另一艘玻璃糖纸小船。这是他昨天放学后,躲在杂物间里,用一张新剥下来的、更干净透明的玻璃糖纸,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折的。折得远不如苏晚晴那只精巧,船头有点歪,船身也略显笨重,但每一道折痕都无比清晰、用力。

他伸出手,掌心摊开。那艘崭新的、在晨光下折射着微弱而纯净光芒的玻璃小船,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船身透明,能清晰地看到他掌心的纹路。

“这个……给你。”张甜菜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却无比认真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恳切,望着苏晚晴那双充满戒备的琥珀色眼睛。他没有解释昨夜的小船和脏衣服,没有提及那阵惊心的咳嗽,更没有说起刚才听到的恶毒流言。他只是摊开手掌,将这只代表着重新开始、代表着他笨拙却无比清晰的歉疚和守护意愿的小船,递向她。

“昨天……对不起。”他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声“对不起”,不仅仅是为食堂的失控,更是为他所有莽撞的靠近,为他可能带来的、更多的麻烦和窥探。

晨光落在他的掌心,也落在苏晚晴骤然睁大的眼睛里。她看着那艘崭新的、带着纯净微光的玻璃小船,又抬起眼,看向张甜菜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和嘴角的破口,看向他眼中那份混杂着懊悔、恳切和一种她从未在旁人眼中见过的、近乎疼痛的认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苏晚晴眼中的戒备如同冰层,在晨光和那艘纯净小船的微光下,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依旧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本,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身体绷得笔直。

她没有伸手去接那只小船。

但这一次,她也没有立刻低下头,也没有像躲避瘟疫一样转身逃离。她就那样站着,微微仰着头,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张甜菜的身影,也映着他掌心那艘折射着晨光的、崭新的小船。晨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细碎的刘海,也吹动了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冰湖,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涟漪。

张甜菜的手依旧固执地摊开着,掌心向上,小船在晨光中安静地停泊。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酸,心跳在寂静的对视中清晰可闻。他等待着,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晨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台阶上,沉默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