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掌心那艘崭新的玻璃小船,在晨光中折射出纯净而微弱的光芒。时间在两人沉默的对峙中拉长、凝固。周围上学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张甜菜的手臂因固执的摊开而微微发酸,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嘴角的破口,带来一丝迟钝的痛楚。他看着苏晚晴,看着她琥珀色眼瞳中映出的自己狼狈的身影和小船的微光,看着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冰湖似乎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

他等待着。像一个在悬崖边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着那冰湖是冻结得更深,还是……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苏晚晴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仿佛无声地念出了某个词。但她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张甜菜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揉碎了所有晨光与暗影——有未散的戒备,有深沉的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震动?然后,她猛地低下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再次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眼睛和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她抱着书本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更坚硬的壳里。

她没有去碰那只小船。但她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像躲避瘟疫般立刻逃离。

她只是极其轻微地侧过身,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动作,绕开了依旧摊开手掌、固执地举着小船的张甜菜,脚步带着一种仓促的沉重,一步一步踏上了教学楼的台阶。她的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消失在涌向教室门口的人流中。

掌心的小船失去了晨光的眷顾,瞬间黯淡下来。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肤。张甜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将小船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冰凉仿佛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席卷而来,但奇异的是,其中竟混杂着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希望?她没有逃开。她看了他一眼,很深的一眼。

这算……一点点回应吗?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一点点?

他攥紧了小船,仿佛攥住了这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念想,拖着沉重的步伐,也踏上了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冰水里,又像踩在刚刚燃起一丝火星的灰烬上。

上午的课在一种更深的沉寂中流淌。张甜菜坐在座位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苏晚晴维持着那种过分的、紧绷的笔直坐姿,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她低着头,刘海严实地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个苍白而紧绷的下颌线条。她握着笔,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写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压抑力量的“沙沙”声。她的左手依旧放在桌下,放在腿上,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抠着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张甜菜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拒绝一切的屏障,比昨天更厚,更坚固。他不敢再试图用眼神传递什么,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生怕一丝多余的气息都会惊扰到她,让那点刚刚窥见的、微弱的涟漪彻底冻结。

课间休息的铃声如同解冻的号角,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张甜菜刚站起身,想去走廊透口气,就被王胖子一把拽住了胳膊。

“喂!甜菜!快看外面!”王胖子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看好戏的兴奋,下巴朝教室后门方向努了努。

张甜菜心头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教室后门外的走廊上,几个平时跟赵大虎混在一起的男生正聚在一起,目光毫不掩饰地、带着赤裸裸的探究和恶意,透过窗户玻璃,死死地盯着坐在角落里的苏晚晴!其中一个还故意用胳膊肘捅了捅同伴,朝着苏晚晴的方向挤眉弄眼,嘴里无声地动着,显然在说着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他们脸上挂着那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猎奇和猥琐的笑容。

“看见没?都在传呢!”王胖子凑到张甜菜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说她家是镇西头那个‘鬼屋’裁缝铺!里面住着个凶得要死的老太婆,还有个病得快死的糟老头!整天熬怪药,一股子死人味!啧啧,难怪她身上……”

“闭嘴!”张甜菜猛地甩开王胖子的手,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慌而嘶哑变形,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王胖子,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王胖子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你……你吼什么吼?又不是我说的!大家都在传嘛!赵大虎他……”

“我让你闭嘴!听见没有!”张甜菜的声音拔高,带着破音的嘶吼,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的嘈杂!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目光凶狠地扫过那几个还在窗外指指点点的男生!

那几个男生被他暴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几分,互相推搡着,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几步,但目光依旧带着挑衅和不怀好意地瞟向这边。

张甜菜喘着粗气,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炸开!他猛地扭头看向苏晚晴的方向!

苏晚晴依旧低着头,维持着那个紧绷的坐姿。但张甜菜清晰地看到,她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笔尖在练习册上狠狠顿住,洇开了一大团浓黑的墨迹!她的肩膀,极其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虽然她极力控制着,但那细微的颤动,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碎裂的薄冰,清晰地传递出她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她听见了!她一定听见了王胖子的话!也一定感觉到了窗外那些恶毒的目光和议论!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张甜菜!流言!那些肮脏的、如同毒藤般蔓延的流言!它们像无形的匕首,已经穿透了苏晚晴那层沉默的硬壳,刺了进去!而他,除了像野兽一样徒劳地嘶吼,还能做什么?!李铁军的警告如同紧箍咒,死死地勒着他的大脑!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冰冷、更加令人心悸的声音,如同破冰的利刃,陡然在教室门口响起:

“苏晚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浓重的寒意!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徐阿婆!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初三(二)班教室门口!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斜襟布褂,花白的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眼神锐利如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怒意,直直地钉在角落里的苏晚晴身上!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教室!

苏晚晴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握着笔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笔“啪嗒”一声掉在了练习册上,滚落到地上。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惊惶和恐惧!那层沉静的硬壳在徐阿婆冰冷的目光下瞬间碎裂,露出底下真实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脆弱!她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像一张脆弱的白纸!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她顾不上捡笔,也顾不上掉落的书本,只是紧紧抱着怀里那个半旧的帆布书包,像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低着头,脚步仓皇而踉跄地朝着门口冲去!她的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微微发着抖,经过张甜菜桌边时,甚至带起了一阵细微的、带着清冷药草气息的风。

张甜菜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眼睁睁看着苏晚晴像一只被猎人逼到绝境的小鹿,惊慌失措地冲到门口,停在徐阿婆面前,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单薄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徐阿婆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苏晚晴身上扫视了一圈,那目光冰冷、严厉,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苏晚晴微微颤抖、紧紧捂住左手腕的右手上(尽管有衣袖遮挡)。徐阿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阴霾。她没有说话,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带着浓浓警告意味的冷哼。然后,她缓缓转过身,迈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朝着走廊尽头走去。她的背影佝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站在原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脚步,跟在了徐阿婆身后。她的背影在教室门口的光影里显得更加单薄,脚步沉重而拖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充满了绝望的服从。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压迫感的一幕惊呆了。张甜菜僵在座位上,手脚冰凉,如同坠入冰窟。他看着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徐阿婆那无声的威压和苏晚晴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了他的心底。

他知道了门后的沉重,却无力阻止门外的污秽。而此刻,门后的阴影,已经化作实体,带着冰冷的威压,堂而皇之地闯入了这个本就不平静的教室,将那个他试图靠近的、沉静而脆弱的女孩,重新拖回了那个弥漫着药草清冷气息和深重秘密的牢笼。

那艘被他攥在手心、棱角硌得生疼的玻璃糖纸小船,此刻仿佛重逾千斤。它纯净的光芒,在这骤然降临的、裁缝铺的巨大阴影下,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像一个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无望的守望。台阶上那短暂的对视里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被这冰冷的阴影彻底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