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徐阿婆那佝偻而充满威压的背影,像一道移动的、冰冷的阴影,彻底吞噬了苏晚晴仓皇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的昏暗里。初三(二)班教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死一般的寂静凝固了几秒,随即被一种压抑的、带着窥私欲的嗡嗡低语取代。无数道目光如同探针,刺向那个空了的角落座位,又扫过僵在原地的张甜菜。

“我的天……那就是她姨婆?”

“看着好吓人……”

“刚才苏晚晴脸都白了!跟见了鬼似的!”

“啧啧,住那种地方,难怪……”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毒蚁,啃噬着张甜菜的神经。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压不住心头翻腾的冰冷怒火和巨大的恐慌。他像一头被无形的锁链困住的野兽,喉咙里堵着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李铁军的警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理智上。他不能动手,不能再给她带来任何麻烦!

他颓然地坐回自己的椅子,动作沉重得像一尊石像砸落。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引来旁边几道不满的斜视。他不在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苏晚晴空荡荡的座位。

她的椅子歪斜着,是她刚才仓皇起身带倒的。地上,躺着她掉落的钢笔和那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练习册上,被笔尖狠狠顿住洇开的那一大团浓黑墨迹,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狰狞地趴在空白的纸页上。墨迹的边缘,还清晰地印着几道深深的、几乎要划破纸背的指甲抓痕——那是她极度惊惶和恐惧时,无意识用力抠划留下的印记。

张甜菜的心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撕裂!他能想象她那一刻的绝望!被恶毒的流言包围,被徐阿婆冰冷的威压当众拖走……她就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瞬间被巨浪拍入冰冷的海底!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不能让她回来时,还要面对这狼藉的桌面,面对这无声却无比刺眼的、昭示着她狼狈与恐惧的证据!

趁着课间混乱,老师还没进教室,他几乎是扑过去,动作笨拙而急切。他先扶正了那把歪倒的椅子,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钢笔。笔尖似乎摔得有点歪了,他用手心极其笨拙地、试图把它掰正一点。接着,他拿起那本摊开的练习册。看着那团刺目的墨痕和旁边深深的指甲抓痕,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合上它,只是将它小心地放回她的桌面,用一块干净的橡皮,轻轻地压在墨痕旁边,试图遮挡一点那丑陋的印记。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心虚的任务,迅速退回自己的座位,心还在狂跳不止。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氛中进行。苏晚晴的座位一直空着。那本摊开的练习册和上面的橡皮,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标记着她的缺席和刚刚经历的风暴。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显得遥远而空洞。张甜菜的目光无数次飘向那个空位,每一次都带来更深沉的不安。徐阿婆把她带回去做什么?训斥?惩罚?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伤害她?

那个关于手腕伤痕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尖锐的恐惧。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解脱的意味,却又预示着更深的担忧。张甜菜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他没有回家,脚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再次朝着镇子西南角、那个弥漫着药草清冷气息的角落奔去。他不敢靠近裁缝铺正门,依旧像昨夜一样,绕到那条阴暗潮湿、堆满废弃物的夹道。

傍晚的夹道更加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河水、淤泥和愈发浓郁的、某种草药熬煮后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冷气息。张甜菜将自己藏进破箩筐后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目光死死锁定着裁缝铺侧面那扇紧闭的后门(如果那里有门的话)和那条空荡荡的晾衣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暮色四合,将夹道染成更深的墨蓝。裁缝铺里没有任何人出来,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声响传出,只有那缕苦涩的药草气息,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从墙壁的缝隙里渗透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就在张甜菜几乎要被这沉重的等待和无边的猜测压垮时,夹道深处,靠近断墙的阴影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老鼠啃噬般的“沙沙”声。

不是脚步声。

张甜菜的心猛地提起!他屏住呼吸,努力睁大眼睛望去。

借着远处镇中心零星灯火投来的微弱反光,他隐约看到,在断墙根下那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正是他昨夜放置脏校服的地方),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是苏晚晴!

她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脸深深埋在臂弯里,乌黑的马尾辫垂落在颈侧。她身上还穿着校服,洗得发白的淡蓝色在昏暗中几乎融入了夜色。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哭泣的声音,但那无声耸动的姿态,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一种巨大的、深沉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寒流,从她蜷缩的身影里弥漫开来,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她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发白。

“沙沙……”

那细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张甜菜凝神看去,借着极其稀薄的光线,他看清了——苏晚晴的脚边,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纸片!她正用一只手,死死地攥着一个硬皮笔记本的残骸(那本子很眼熟,像是她平时写单词的那个),而另一只手,正神经质地、用力地撕扯着笔记本里的纸页!她撕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无法承受的痛苦和屈辱,连同这些纸页一起,彻底撕碎、碾烂!

“嘶啦——”

又一声轻微的、纸张被强行撕裂的声响,在死寂的夹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甜菜的心像是被这撕裂声狠狠剜了一刀!他几乎能感受到那纸页碎裂时传递出的绝望!他看着她无声耸动的肩膀,看着她用力撕扯纸页的手,看着她脚边散落的碎片……巨大的心痛和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能再躲在这里了!

他猛地从阴影里冲了出来!动作太急,带倒了旁边一个破瓦罐,“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夹道里如同惊雷炸开!

蜷缩在墙根的苏晚晴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她瞬间停止了撕扯的动作,猛地抬起头!

昏暗中,张甜菜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脸。泪水糊满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几缕被泪水浸湿的发丝狼狈地贴在额角和脸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惊惶、恐惧,还有被猝然撞破狼狈的、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她像一只受惊过度、浑身炸毛的小兽,下意识地将那个被撕扯得残破不堪的笔记本死死抱在怀里,身体无法抑制地向后缩,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断墙上!

“别……别过来!”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惊叫,声音因为哭泣和恐惧而破碎不堪,带着浓浓的哭腔和绝望的抗拒!

张甜菜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那声破碎的“别过来”,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冲动。他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崩溃,看着她紧紧护住那个破碎笔记本的姿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涩感汹涌而上,几乎让他窒息。

“我……我只是……”张甜菜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想解释自己不是来伤害她,想告诉她别怕……可所有的话语在苏晚晴那充满抗拒和崩溃的眼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破旧风箱濒临崩溃的拉扯,陡然从裁缝铺紧闭的木门内穿透而出!那咳嗽声比昨夜更加剧烈,更加痛苦,带着痰液堵塞的窒息感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流逝般的虚弱!

苏晚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中的惊惶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急迫的恐惧所取代!她像是被这咳嗽声唤醒了某种刻入骨髓的责任,猛地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也顾不上脚边散落的纸页碎片和那个残破的笔记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她甚至没再看张甜菜一眼,抱着那个破烂的本子,脚步踉跄而仓皇地冲向裁缝铺那扇透着一线昏黄光晕的木门!她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摇摇欲坠,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命运驱赶的、无法摆脱的疲惫。

“砰!”

木门被她用肩膀撞开,发出沉重的声响。她纤细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内那片昏黄的光线里。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落栓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夹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咳嗽声还在持续,一声比一声艰难,一声比一声揪心,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张甜菜僵立在原地,如同被遗弃在风暴中心的孤岛。晚风吹过,带来河水的湿气和浓得化不开的药草苦涩气息。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断墙根下,苏晚晴刚才蜷缩的地方。

那里,散落着几张被撕碎的纸页碎片。

他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小心地,捡起了其中一张较大的碎片。

昏暗中,借着远处微弱的光,他勉强辨认出纸片上几行被泪水浸染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娟秀工整的字迹:

“……药又没了……阿婆的眼神好冷……他咳得好厉害……血……我不敢看……”

字迹断断续续,后面似乎被泪水彻底模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用力刻划下的字,几乎要穿透薄脆的纸背: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张甜菜的眼底!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巨大的心痛和一种沉入深渊般的无力感,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知道了。那些晾晒的草药,那清冷苦涩的气息,那深夜压抑的咳嗽……都是为了那个门内病入膏肓、咳出血来的“他”!而苏晚晴……那个沉默得像影子、承受着流言和冰冷目光的女孩,她所背负的,远不止是沉重的家务和严苛的管教!她在恐惧!恐惧那咳出的血!恐惧徐阿婆冰冷的眼神!恐惧这无边无际、看不到一丝光亮的生活!她在无声地呐喊:“为什么是我?!”

张甜菜攥紧了那张冰冷的、带着泪痕和绝望字迹的纸片碎片,慢慢站起身。他望向那扇紧闭的、透着一线微弱光晕的木门。门内,剧烈的咳嗽声如同垂死的挣扎,还在持续。门外,冰冷的河水在暮色中呜咽着流淌。

他站在断墙的阴影里,站在苏晚晴无声崩溃的残骸上,站在一个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的秘密中心。那艘被他重新折好、想要递出的玻璃糖纸小船,此刻安静地躺在他的裤袋里,棱角硌着大腿。它的纯净和微光,在这弥漫着药草苦涩、绝望呐喊和生命垂危气息的冰冷夹道里,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合时宜。

静默的河水在远处流淌,带不走一丝一毫这里的沉重。纸页间的风暴已经停息,只留下满地无声的碎片,和一个少年攥在掌心、冰冷刺骨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