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冰冷的纸片碎片紧贴着张甜菜的掌心,那上面模糊的泪痕和绝望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微微颤抖。**“药又没了……阿婆的眼神好冷……他咳得好厉害……血……我不敢看……”**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湖,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暗流。裁缝铺木门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渐渐微弱下去,最终被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取代,只有远处青石河水缓慢流淌的呜咽,如同背景音般低回。

张甜菜僵立在断墙根下,晚风吹透了他单薄的校服,寒意刺骨。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片承载着巨大痛苦的纸片,又望向那扇透着一线微弱、挣扎般光晕的木门。门内是生死的挣扎,是苏晚晴无声的恐惧和绝望的呐喊。而他,攥着这片冰冷的碎片,像一个误入禁忌之地的闯入者,被巨大的真相冲击得手足无措。

他最终没有勇气再去敲那扇门,也没有勇气继续留在这片弥漫着药草苦涩和绝望气息的夹道里。他像被无形的恐惧驱赶,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退出了阴暗的夹道。每一步都踩在苏晚晴无声崩溃的残骸上,踩在那个沉重的、咳出血来的秘密上。

回到家,隔间里父母低低的交谈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父亲似乎在抱怨甜菜根收购价又跌了,母亲低声劝慰着。张甜菜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木板床,将那冰冷的纸片碎片小心地夹进那本硬皮检查本子的最后一页,压在玻璃糖纸小船旁边。仿佛只有这本承载了他混乱心绪和笨拙歉意的本子,才能暂时安放这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真相。

他躺在床上,黑暗中睁大双眼。天花板上洇开的水渍在夜色里扭曲变形,如同苏晚晴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那声嘶哑的“别过来!”反复在耳边回响,每一次都带来尖锐的刺痛。他知道了她最深的恐惧和最无助的呐喊,却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懦夫,除了攥紧一片冰冷的纸,什么也做不了。李铁军的话再次浮现:“想帮人,靠的是脑子!是方法!” 可方法在哪里?面对那扇紧闭的门,面对徐阿婆冰冷的掌控,面对汹涌的流言和那个垂危的生命……他空有满心翻腾的焦虑和心疼,却找不到一丝撬动这沉重现实的缝隙。

第二天清晨,青石镇中学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低气压笼罩。张甜菜走进初三(二)班教室时,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角落。苏晚晴已经坐在那里。她的位置被收拾过,椅子扶正了,掉落的笔捡起来了,那本摊开的练习册也被合上,压在了书本最底下,只留下那块他昨晚放的橡皮,孤零零地立在桌面一角。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淡蓝色校服,乌黑的马尾束得一丝不苟。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语文课本,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沉静,甚至……过分平静了。昨天在夹道里崩溃痛哭、撕扯纸页的那个脆弱身影,仿佛只是张甜菜的一场噩梦。只有她那过分挺直的脊背和微微抿紧的、毫无血色的唇,泄露着一丝强行压抑的紧绷,像一根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弦。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拒绝一切的屏障,比之前任何一天都要厚重、坚固。

张甜菜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火山。他拿出书本,目光却无法从旁边那抹沉静的蓝色上移开。他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缕清冷的药草气息似乎比往日更淡了,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声的疲惫所取代。

早读课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开始。书声琅琅,却无法掩盖教室里涌动的暗流。张甜菜敏锐地捕捉到,投向苏晚晴座位的目光比昨天更多了,也更复杂了。好奇的、探究的、带着隐隐畏惧的(源于徐阿婆昨日的威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流言滋养出的嫌恶……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那个沉静的角落。

苏晚晴似乎毫无所觉。她只是微微垂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默念着课文。但她放在桌下的左手,却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摩挲着左手腕被衣袖严密遮盖的地方,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个细微的动作,在张甜菜眼中,如同无声的警报,每一次都让他心头一紧。

第一节课是语文。李铁军夹着教案走进教室,脸色依旧阴沉,目光扫过全班,尤其在张甜菜和那个空着的、属于赵大虎的位置(他大概还在家养伤)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和警告。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开始讲解一篇关于坚韧与隐忍的古文。

张甜菜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着李铁军低沉的声音讲解着古人如何在困境中砥砺心志。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苏晚晴坐得笔直,认真做着笔记。她的字迹依旧娟秀工整,但张甜菜注意到,她握笔的姿势比平时更用力,笔尖划过纸面时,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压抑的力量。

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李铁军前脚刚走出教室,后脚教室里就炸开了锅。几个女生聚在教室后排的窗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半个教室听见:

“哎,你们听说了吗?昨天那个老太婆……”

“嘘!小声点!就是她姨婆!凶得要命!”

“何止凶啊!听说她家那个老头,病得快不行了!咳得那叫一个吓人!满屋子都是怪味!”

“真的假的?难怪她身上总有一股药味……”

“啧啧,住那种地方,想想都瘆得慌……”

“可不是嘛!昨天看她吓得那样,脸白得跟纸似的……”

议论声如同毒蛇吐信,丝丝缕缕地钻进张甜菜的耳朵。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看见苏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笔尖在纸页上狠狠顿住,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她依旧低着头,刘海严实地遮住了她的眼睛,但张甜菜清晰地看到,她摩挲左手腕的动作骤然停止,那只手死死地按在腿上,微微颤抖着。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你们……”他刚吼出两个字,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李铁军那如同警钟般的话语再次轰然炸响:“拳头能解决什么问题?”“你是在害她!”“那些风言风语……你让她怎么承受?”

他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他愤怒地瞪着那几个议论的女生,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可那几个女生被他凶狠的目光吓了一跳,声音倒是小了下去,互相拉扯着,带着不满和一丝畏惧,躲到了教室另一边。但那些恶意的种子,已经随着议论声,悄然播撒在了更多人的心里。

张甜菜颓然地坐回座位,胸口闷痛得快要炸开。他无力地趴在桌上,用胳膊挡住脸。挫败感和愤怒像两只无形的手,撕扯着他的心脏。他能感觉到旁边苏晚晴身上散发出的、更加冰冷的寒意。那层屏障,因为那些议论,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凝滞中推进。张甜菜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茧房里,能清晰地看到外界汹涌的恶意,却无法冲破那层无形的壁障去阻止,甚至连靠近那个风暴中心的身影都成了一种奢望。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张甜菜对着摊开的语文作业本,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拿起笔,笔尖悬在空白的稿纸上。

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苏晚晴正低头写着什么,侧脸沉静。她的左手依旧放在桌下,但似乎没有再用力摩挲手腕。她的笔尖在纸页上流畅地移动着,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

鬼使神差地,张甜菜的笔尖落了下去。他没有写作业要求的古诗词赏析。他只是在稿纸最上方,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张甜菜。

写完,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又缓缓移向旁边那个沉静的蓝色侧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那个名字的旁边,小心翼翼地、无比清晰地写下了另外三个字:苏晚晴。

三个字并排而立,静静地躺在这张空白的语文作业纸上。笔迹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解释。只是两个名字,像两颗在汹涌暗流中试图靠近、却又被无形壁垒阻隔的星辰。

张甜菜写完,迅速用胳膊盖住了稿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脸颊发烫。他不敢去看苏晚晴,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他像一个刚刚完成了某种隐秘仪式的信徒,紧张地等待着,或者说,仅仅是为了完成这个动作本身。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张甜菜才敢极其缓慢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

苏晚晴依旧低着头,专注地写着她的作业。她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对旁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的纸页上,没有半分偏移。

张甜菜心头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星,瞬间被这无动于衷的平静浇熄了。巨大的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果然……她没看到。或者看到了,也毫不在意。他这笨拙的、无声的靠近,在她那沉重的世界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带着满心的苦涩和颓然,慢慢直起身,准备将那张写着两人名字的稿纸揉成一团,塞进桌肚深处,连同这点无望的念想一起埋葬。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稿纸边缘的瞬间——

苏晚晴握着笔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停顿了一下。

她的笔尖悬在纸页上方,没有立刻落下。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快速地扫过张甜菜面前那张被胳膊半盖着的稿纸。

那目光快如闪电,如同受惊的蜻蜓点过水面,瞬间便收了回去。快得让张甜菜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重新低下头,笔尖再次落在纸页上,继续书写。仿佛刚才那不到一秒的停顿和那转瞬即逝的一瞥,从未发生过。

教室里依旧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继续。

张甜菜的手指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骤然松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震惊和一丝微弱狂喜的电流,瞬间窜遍他的全身!

她看到了!

虽然快得像错觉,虽然她立刻收回了目光,虽然她表现得毫无波澜!

但她确实看到了!看到了那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

张甜菜猛地缩回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头那如同野火燎原般瞬间燃起的巨大悸动!他不敢再看她,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那张被胳膊半盖着的稿纸,盯着那三个清晰的名字——“苏晚晴”。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上,瞬间冲垮了之前所有的失落和冰冷!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屏障,似乎被这无声的、笨拙的举动,凿开了一道比发丝还细的缝隙!虽然只有一瞬,虽然她立刻将自己重新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那道缝隙,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张甜菜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胳膊从稿纸上移开。他没有揉掉它,反而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着两人名字的稿纸,从作业本上轻轻撕了下来。

然后,他拿出那个硬皮检查本子,翻到夹着纸片碎片和玻璃糖纸小船的那一页。他极其小心地、将这张写着名字的稿纸,平整地、郑重地压在了那艘透明小船的上方。

小船被盖住了大半,只露出一点尖尖的船头。但“张甜菜”和“苏晚晴”三个字,清晰地印在纸页上,覆盖着它,也守护着它。

张甜菜合上本子,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封面。窗外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落在他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教室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依旧。苏晚晴依旧沉静地写着她的作业,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但张甜菜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道转瞬即逝的目光,如同穿过厚重云层的一缕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切地照亮了他心中那片被沉重秘密和无力感笼罩的晦暗之地。名字的重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落在了他的心尖上,沉甸甸的,却带着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在冰冷的暗流深处,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