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周后,“云境”艺术中心。

纯白色的建筑线条流畅,巨大的落地玻璃墙让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入。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纸张和一种属于艺术殿堂特有的、沉静又略带疏离的气息。

沈棠特意选了个非周末的下午,避开人流高峰。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速写本,像个虔诚的小学生。

站在展厅入口,看着墙上巨大的海报——海报上是顾砚白一张侧脸轮廓的剪影,下方是他龙飞凤舞的签名,低调又极具力量感。

检票,步入展厅。

第一个展区是早期的风景写生。笔触还带着些学院派的严谨,但色彩已见大胆,光影处理得极其细腻。沈棠一张张看过去,试图从那些静谧的山川湖泊里捕捉一丝灵感。

第二个展区转向了人物肖像。画面情绪变得浓烈而复杂。有眼神空洞的流浪者,有笑容疲惫的母亲,有在霓虹灯下狂欢的年轻人...每一笔都仿佛能触碰到灵魂的褶皱。

沈棠站在一幅名为《喧器后的寂静》的肖像前,画中是一个在后台独自卸妆的小丑,油彩半褪,露出底下真实的、带着无尽疲惫的脸。那种强烈的反差和孤独感,瞬间击中了她。

沈棠掏出速写本,飞快地勾勒着构图和情绪要点,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完全沉浸其中。

“这里的灰色,不是调出来的。”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响起。

沈棠吓了一跳,笔尖差点在纸上戳个洞,猛地抬头。

顾砚白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没有穿那天宴会上的正装,而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额前几缕黑发随意地垂落,柔和了他惯常的疏离感。他微微倾身,目光落在那幅小丑画上,距离近得沈棠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松节油和冷冽雪松的气息。

“是..是什么?”沈棠下意识地问,声音有点发紧,感觉他的气息拂过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是覆盖。”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虚虚地点了点画中小丑眼下的阴影区域,“先用很薄的暖赭石打底,半干时,再用冷灰覆盖上去,让底层的暖色微微透出来一点,才有这种疲惫又带着温度的质感。”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秘密,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

沈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凑近仔细看,果然!那灰色不是死板的单一色调,底下隐隐透着一丝极其微妙的暖,正是这一丝暖,让整幅画的孤独感有了厚度,不再冰冷。醍醐灌顶!

“原来是这样!”沈棠眼睛一亮,瞬间忘了刚才那点不自在,兴奋地翻开速写本,指着自己刚才潦草记下的困惑,“顾老师,那像这种想表现人物内心强烈冲突但外表平静的瞬间,除了用色彩叠加,还能怎么处理线条或者构图呢?”

顾砚白垂眸看向沈棠的速写本,那潋滟的桃花眼专注地扫过她稚嫩的涂鸦。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侧脸的线条在展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思考了几秒,然后从她手中极其自然地抽走了铅笔。

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擦过沈棠的手背,带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他俯身,在沈棠的速写本空白处,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侧影轮廓。线条极其简练,却精准地抓住了形体和那种隐忍的张力。

“试试打破平衡,”他低声说,笔尖在纸上发出沉稳的沙沙声,“重心偏移,或者用背景的斜线制造压迫感。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演示着,笔下的线条仿佛有了生命。

沈棠屏住呼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专注时微微抿起的薄唇,看着他握着铅笔的、骨节分明的手⋯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身上那种清冷的气息似乎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近乎温柔的磁场,无声地包裹着这个小角落。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急又重,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鹿。不是因为尴尬,而是一种....被某种强大又细腻的美感击中的悸动。原来他认真讲解画画的样子,是这样的。原来他笔下的线条,可以这样充满力量又如此温柔。

“看明白了吗?”他停下笔,将速写本递还给沈棠,抬眼问道。

那双桃花眼望过来,清澈的眼底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距离太近了,沈棠甚至能看到他瞳孔里细小的光点,像揉碎的星辰。

“明.....明白了!”沈棠慌忙接过本子,指尖又碰到了他的手指,触电般缩回,脸上腾地烧了起来,赶紧低头假装研究他画的示范,“谢谢顾老师!太有启发了!”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雀跃。

顾视白似乎没在意她的小动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立刻移开,在沈棠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才直起身。

“前面还有几幅,带你去看看?”他提议道,语气很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导览。

“好!好啊!”沈棠抱着速写本,像个小尾巴一样赶紧跟上。

接下来的时间,顾砚白竟真的放慢了脚步,陪着沈棠一张张画看过去。他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精准地点破画作的技术要点或情绪内核,三言两语就能拨开迷雾。

他不再只是那个电梯里被扯坏衬衫的“受害者”,也不再是宴会上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此刻的他,是站在艺术巅峰的引导者,是拨开云雾的灯塔。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偶尔在画作前停留时专注的侧影⋯都像带着魔力,让整个展厅的光线都变得格外温柔。

不知不觉,夕阳的金辉染红了巨大的落地窗。展厅里的人更少了,空旷而安静。

当顾砚白在一幅描绘暮色中古老石桥的水彩前停下,低声讲解着如何用水分的晕染表现时光流逝的静谧感时,沈棠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长久地停留在了他的侧脸上。

夕阳的余晖穿过玻璃,温柔地勾勒着他清俊的轮廓。从饱满的额头,到挺拔的鼻梁,再到线条清晰的下颌线..冷白的皮肤被镀上一层暖金色,连那浓密纤长的睫毛都染上了金粉。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在专注时,眼尾微微下垂,敛去了平日的疏离,只剩下沉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

他薄唇微启,清冷的嗓音在暮色中流淌,像大提琴的低鸣。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和杂念都褪去了。

沈棠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幅画。

不,不是画。

是站在画前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