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冷。

深入骨髓的冰冷,混杂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还有…汽油燃烧的焦糊味?

林晚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窒息感扼住喉咙,她本能地想大口呼吸,却呛入一股带着霉味和劣质烟草气息的空气。

不是医院无菌的天花板,也不是车祸后扭曲变形的车厢顶棚。

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斑驳屋顶,报纸边缘卷曲发黄,依稀能看到“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褪色标题。一根裸露的电线从房梁垂下,末端挂着一个蒙尘的钨丝灯泡。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硌得骨头生疼。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油毡纸铺就的低矮屋檐。

这是…哪里?

她挣扎着坐起身,头痛欲裂。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冰锥般狠狠扎进脑海——庆功宴上弟弟林辉递来的香槟杯里那抹诡异的甜味,失控冲向悬崖的跑车,爆炸升腾的火焰,还有林辉和他妻子张美兰站在远处安全地带,那张被火光映照得无比清晰、充满贪婪与冷漠的脸!

“姐,你的时代结束了,你的钱,你的公司,都该换主人了!”林辉那淬了毒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恨意,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腾奔涌,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她不是死了吗?死在至亲精心策划的谋杀里!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藏蓝色打着补丁工装、面容愁苦的中年男人端着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走进来,看到坐起的林晚,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晚晚?你醒了?感觉咋样?头还疼不?”男人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是父亲林建国。

父亲?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苍老的父亲?林晚的目光死死盯在他脸上,这张脸与她记忆中风烛残年、瘫痪在床的父亲重叠又分离。她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皮肤紧致,没有皱纹,只有额角传来一阵钝痛。

“爸…”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艰涩地从喉咙里挤出。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林建国把搪瓷缸放在床边的小木凳上,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褐色糖水,“快喝点糖水,发发汗。你说你这孩子,不就是没考好嘛,至于淋那么大雨跑出去?烧了两天两夜,吓死你妈了!”

高考?落榜?

这两个词像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记忆闸门。1984年夏天!她十八岁!高考名落孙山!那个被所有亲戚嘲笑、被父母叹息、被自己视为人生至暗时刻的夏天!

她重生了!回到了噩梦开始前整整三十年!回到了她人生最低谷、却也隐藏着无限可能的起点!

“林晚!你个死丫头醒了没有!”一个尖利的女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闯了进来。母亲王桂芬叉着腰站在门口,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失望,“醒了就赶紧起来!烧个水都磨磨蹭蹭!考不上大学,连家里的活也不想干了?白养你这么大!看看你弟,再看看你!真是丢尽了老林家的脸!”

王桂芬身后,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神有些闪烁,带着点怯懦,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是林辉!少年林辉!

就是这张脸!这张看似无害、甚至带着点可怜巴巴的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狰狞的恶魔,亲手将她推入地狱!

林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剧烈的恨意让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林辉,那眼神冰冷、锐利,仿佛要穿透他年轻的皮囊,看清里面那颗早已腐烂的心脏。

林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缩了缩脖子,嘟囔道:“姐…你看我干啥?妈喊你呢…”

“看什么看?说你两句还敢瞪人?”王桂芬被林晚那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刺得心头一突,随即更加恼怒,声音拔高了几度,“没用的东西!复读的钱家里是拿不出来了!你二婶给你找了个火柴厂的临时工,下礼拜就去报到!一个月十八块五,总比在家吃白饭强!”

火柴厂?临时工?十八块五?林晚心底冷笑。前世她就是在父母的逼迫和亲戚的嘲笑中,带着不甘和屈辱去了那个弥漫着硫磺味、压榨青春的小厂,蹉跎了最宝贵的几年。这一世,绝无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恨意和眩晕感。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启动资金!这个家,这个充满了压抑、重男轻女和未来背叛者的家,必须尽快离开!

“妈,”林晚开口,声音因为高烧和情绪激动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不去火柴厂。”

“不去?你想上天啊?”王桂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由得你去不去?家里哪有钱再供你复读?你不干活,等着喝西北风?”

“我自己想办法。”林晚的目光掠过房间。破旧的五斗橱上,放着一个印着“劳动光荣”的搪瓷脸盆,旁边是一盒廉价的火柴。她盯着那盒火柴,红色的磷皮,粗糙的木梗。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信息差!这个遍地黄金却又物资匮乏的年代!

“你想啥办法?去偷去抢?”王桂芬嗤之以鼻。

林建国叹了口气,拉了拉妻子的袖子:“桂芬,少说两句,孩子刚醒…”

“刚醒怎么了?考不上大学还有理了?”王桂芬甩开丈夫的手,指着林晚,“我告诉你林晚,这个家不养闲人!要么去火柴厂,要么就滚出去!省得看着闹心!”

滚出去?这正是林晚想要的!

她掀开薄被,忍着眩晕下床。身体虚弱,脚步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她走到五斗橱前,拿起那盒火柴。粗糙的触感硌着指尖,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真实和力量。

“爸,妈,”她转过身,目光扫过父亲脸上的愁苦,母亲眼中的刻薄,还有林辉那躲闪却掩不住好奇的眼神,“火柴厂,我不会去。钱,我会自己赚。这个家…”她顿了顿,声音清晰而坚定,“等我赚到钱,我会搬出去。”

“搬出去?”王桂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一个落榜的高中生?你拿什么赚?拿什么搬?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林建国也急了:“晚晚,你烧糊涂了?别说气话!你一个姑娘家,出去住像什么话?”

林辉却眼睛滴溜溜地转,小声插嘴:“姐,你要真能赚大钱…能不能…给我买辆自行车?”他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和前世那个索要豪车、游艇的面孔瞬间重合。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恨意再次翻涌。她捏紧了手中的火柴盒,那小小的盒子仿佛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仗和武器。

“自行车?”林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等我有了钱再说吧。”她不再看他们,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冷雨。雨幕中,县城低矮的房屋显得灰暗而破败。但林晚知道,就在这看似贫瘠的土地下,蕴藏着改变命运的第一桶金。个体户的萌芽,价格双轨制的缝隙…无数机遇在向她招手!

她需要本钱,需要信息,需要一个起点!这盒火柴,或许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

“行!你有本事!你翅膀硬了!”王桂芬气得胸口起伏,“我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来!赚不到钱,就老老实实滚去火柴厂!别指望家里再养你!”

林晚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将那盒廉价的火柴揣进了自己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口袋里。冰冷的纸盒贴着肌肤,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决心。

她走到狭小的窗边,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带着泥土腥气的冷风裹着雨丝扑在脸上,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目光扫过泥泞的院子和低矮的院墙,看向外面湿漉漉的街道。零星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国营副食店门口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

就在这灰暗的、充满压抑和困顿的画面边缘,一个身影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院墙外,巷子口,停着一辆在这个年代极其罕见的、锃亮的黑色轿车。一个男人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身姿挺拔,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林晚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审视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腥味。像在观察一个有趣的、脱离预期的变量。

他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破败的县城小巷?

为什么…会看着自己?

林晚的心跳,在恨意与求生欲交织的狂潮中,漏跳了一拍。一种被猛兽在暗处窥伺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她重生后的第一场雨还未停歇,而一个完全脱离前世轨迹的、充满未知的旋涡,似乎已在不经意间,悄然向她逼近。

那伞下的身影,如同一个冰冷的注脚,烙印在她重生伊始的画卷上,无声地宣告:这一世的路,绝不会如她预想的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