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武帝皇的甲子寿辰,不仅是帝国百年难遇的盛典,更成了天元大陆东部势力格局的一次微妙展览。
十年之前,龙武帝国的寿宴虽也热闹,诸国来贺,却难掩彼此间的提防与算计。而今日,金碧辉煌的帝都龙武城被装点得如同九天仙阙,从皇宫正殿延绵数十里的朱雀大街,旌旗招展,甲胄生辉。来自草原部落联盟的使节团带着风霜与苍狼图腾的金器而来;神霸王朝的使团规格空前,领头的是刚登基不久的幼帝胞弟、大司马耶律明山,神情间收敛了往日的倨傲,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恭谨;十万大山边缘的十几个小国组成了联合使团,眼神惴惴;甚至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代表着天南东海同盟特使的华丽宝船也停泊在了帝都运河;更令人侧目的,是一艘悬挂着黑色骷髅旗、却被帝国海军默许停靠的巨舰——七海海盗联盟的贺礼竟也光明正大地送入了皇宫!更有传闻,神秘莫测的巫族领地,也派出了一名遮面的长老使者,悄然出现在了驿馆之中。
这场面,恢弘而压抑。
每一个踏入龙武城的外国使节,都能清晰感受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敬畏”。这敬畏的源头,并非仅仅来自龙武帝王的威权,更仿佛悬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柄无形利剑——帝国长公主,楚清仪。
她本人,甚至此刻不在那万众瞩目的寿宴主殿之上。
龙武帝皇端坐在纯金龙椅之上,满面红光,接受着万邦来朝,群臣拜寿。他目光扫过下方那些或敬畏、或谄媚、或隐含复杂的外国使者,最后落在了代表草原部落进献的一张据说能召唤风灵的古老图腾鼓上。那鼓皮,分明是用百年修为的雪域魔狼皮制成……草原部落在示弱、讨好。
他又看向耶律明山献上的一柄镶嵌着巨大深海晶核的弯刀“霜月轮”。此乃神霸镇国之宝,象征着勇士的无上荣誉……这是在表达不再犯边的诚意。
琳琅满目的珍宝堆满了丹陛两侧:天南东海同盟献上的十斛硕大的明珠、十万大山小国联盟献上的一座由整块天然血晶雕琢的猛虎、海盗联盟奉上的据说能避深海妖兽的百年砗磲珊瑚树、巫族长老呈上的、用秘法加持能抵御邪祟的兽骨项链……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每一件背后传递着同一个无声的讯息:不愿与那柄“天谴之剑”为敌!
帝国之剑的锋芒,竟已无需出鞘,仅凭名号便让万邦俯首!这份威势,足以让任何帝王热血沸腾。皇帝捻着胡须,看似畅快地大笑,与各国使节寒暄推杯,心中那份因长女而起的自豪感几乎要溢出胸腔。
然而,这位执掌帝国数十载的君王,内心深处却远不如表面那般轻松喜悦。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殿中那些穿着华丽亲王袍服、恭谨侍立、神情却难掩复杂的皇子们。他们的光彩,在这万邦臣服的光环下,显得如此黯淡无光。他又瞥了一眼在文臣之首垂目肃立、表情看不出喜怒的丞相秦宏,还有几位传承久远的公侯勋贵。他们脸上带着最标准的忠诚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驱散的阴霾。
功高震主,亘古难题。
帝王深知,平衡是驭下的不二法门。长女的力量和功绩,是帝国的定海神针,但过于耀眼的光芒,也会灼伤帝国原有的权力构架。他能感觉到几位最有权势的儿子们那种被压制的焦虑和不甘,能察觉到那些根深蒂固的文臣集团对武将(尤其是掌握巨大力量又不按常理出牌的长公主)的忌惮甚至排斥。清仪的存在,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虽震慑了池外的窥伺者(诸国),却也搅乱了池内生态(朝堂)。她一日强大至此,便一日是悬在所有储位竞争者头顶的利剑,是打破所有固有权力分配体系的“异数”。
更让他这个老父亲心中滋味复杂的是——他这绝世无双的女儿,对这权力核心的旋涡,似乎完全不感兴趣,甚至刻意疏离!
自边疆归来,除了最初在长公主府略作停留,她基本处于“神隐”状态。府邸对她而言只是个落脚地,金碧辉煌的宫殿更让她避之不及。她宁愿像个江湖客一样,在帝都的市井间“打抱不平”——或许某个欺行霸市的权贵之子被神秘的力量教训后躺在暗巷呻吟,某处盘踞多年的山匪巢穴一夜之间被雷霆劈成焦土,某个被构陷入狱的小吏的冤情卷宗“恰巧”出现在刑部尚书的案头……这些事情背后都隐约有着某种超然力量的影子,成了帝都坊间津津乐道的“侠踪仙影”。至于游山玩水、行走尘世,更是家常便饭。
可偏偏……她做这些时,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样。
皇帝曾想召她入宫,分享这万邦来朝的荣光,让她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感受帝国臣民甚至诸国对龙武皇室的敬畏。内侍回报,长公主府的总管恭敬地转达:“殿下听闻陛下寿辰,深感欣悦。然殿下数月前便已言明,心有所感,需赴西南古刹静悟一段时日,为陛下祈福。殿下已将贺礼送至内务府。”
又是这样!
皇帝看着被送来的贺礼——一枚朴实无华、仅用灵力凝成的平安符,感受着上面精纯而内敛的守护道韵,远比任何珠宝更显心意,却又更显疏离。他只能轻轻喟叹一声。他知道这是她独特表达亲昵的方式,她确实记得父皇的寿辰,也确实在“祈福”(在他心中她的平安就是最大的福)。可这种远离权力中心的做法,在他眼中,既是一种无言的拒绝(拒绝卷入朝堂纷争),也微妙地加重了朝臣对这位行踪不定、力量超绝的长公主的猜忌与不安——她究竟想要什么?她不在乎权力,那她强大的力量最终将挥向何方?
这种猜忌,是皇权稳固的最大隐忧。
“众卿平身!诸国厚谊,朕心甚慰!”帝王压下心底的杂念,举起九龙盘绕的玉爵,声音洪亮,威仪万千,“朕之大寿,亦是龙武之福!愿与诸卿,共饮此杯!”
“陛下万岁!万万岁!”
“恭祝龙武陛下福寿无疆,帝国昌隆!”
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浪响彻云霄。繁华奢靡的宫廷乐舞再次响起,美轮美奂,觥筹交错,丝竹悦耳。宾主尽欢,一派祥和气象。
然而,这祥和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大司马耶律明山端着金杯,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御阶上方那空置的长公主席位,眼神深处闪过不易察觉的精光。丞相秦宏垂首饮酒时,花白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几位皇子在热烈气氛中推杯换盏,脸上的笑容背后,是难言的苦涩与警惕。
那柄天谴之剑虽然未在殿中,却实实在在地笼罩在整个寿宴、乃至整个龙武帝国的上空。
此时,远在帝国西南边陲,一座名为“净尘”的千年古刹后山悬崖。
明月如霜,松涛如海。
一身素净月白道袍的楚清仪闭目盘坐于一块圆润青石之上,身侧,正是那柄染过无数强敌之血的方天画戟斜插在地。清冽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一层寒玉的光辉。她周身气息圆融而内敛,几乎与山风明月浑然一体,唯有那高洁孤远的气质,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愈发突出。
山脚下,净尘古刹的悠扬钟声隐隐传来,还夹杂着远处小镇为了庆祝帝王寿辰燃放的阵阵爆竹喧响。
红尘俗世的浮华喧闹,与她此刻的心境形成鲜明对比。
就在刚才,她的灵识曾跨越千山万水,“旁听”了寿宴的部分喧嚣。父皇的欣慰,万邦的敬畏,朝臣的复杂……如同水波般在她心神中荡过,却激不起太多涟漪。
天谴之剑?制衡朝局?储位之争?
这些词汇在仙魔争斗、生死磨砺面前,显得如此的……凡俗。
她缓缓睁开眼,那双倒映着星河的眸子,清冷如初。红尘炼心,她似乎越来越清楚自己要什么了——不是庙堂高位的权力倾轧,不是万邦畏惧的无上权威。那沙场的守护是真实的道(守护袍泽与边民),那市井间见不平则鸣的快意(守护渺小凡人的正义),那行走山水体悟天地的自在(守护本心通明),那在静坐中倾听生灵悲欢的宁静(领悟大道伦常)……这些都是她道途上不可或缺的养分,都在打磨着那颗日渐圆莹剔透的金丹。
她的力量,不应浪费在维持那脆弱而冰冷的帝国权力平衡上。她是帝国的守护者,而非帝王权术的棋子。父皇的烦恼,她隐约明白,但那不是她该走的路。
一缕清风吹过,拂动她的发丝,也带来远处山下村庄一缕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啜泣声——似乎是哪家的孩子被贵人的马队惊扰吓坏了。
楚清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寿宴的钟鸣鼎食是红尘。
山野小儿被惊吓的哭泣,亦是红尘。
在她心中,后者,似乎更值得她的“一顾”。
身形微动,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清风的鹤影,悄然消失在悬崖边,只余下方天画戟在月色下泛着微弱的、引而不发的雷光。
“天谴之剑”此刻斩向何处?
不是列国使臣觐见的殿堂,也不是父皇忧虑的朝堂平衡,或许是山脚下那间被贵人骏马吓坏了农家孩童的小院。
这就是楚清仪的“红尘”,是她选择的,守护“凡人烛火”的道。至于那些高位的忧虑与猜忌,在浩瀚道途与人间细微的真实面前,终将如同这场寿宴的喧嚣,在她远去的背影后,归于沉寂。然而,这沉寂是否代表着真正的平静,亦或是更大风暴前的酝酿,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