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断龙脊”的硝烟与劫火,最终以一场惨烈到令人失语的寂静而告终。那场席卷天元大陆东部、倾尽数国之力、延烧了整整三年的浩劫之战,没有明确的胜者。帝国与四国联军,如同两头撕咬到鲜血流尽、筋骨寸断的洪荒巨兽,喘息着退回了各自的巢穴。

龙武帝国固然重创了来犯之敌,但付出的代价堪称绝望。最精锐的军团十不存一,名将悍卒凋零大半。而那柄足以威慑四方、令帝国子民心安的“帝国之剑”——长公主楚清仪,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天罚劫雷轰入虚空裂缝,生死不知! 其最后燃尽精血、银发如雪、战甲破碎、焦黑染血坠入永夜的身影,成了所有帝国士兵余生无法驱散的噩梦,也成了帝国精神支柱瞬间崩塌的象征。

四国联军同样元气大伤。草原雄兵尽失锋芒,神霸王朝龙骧大元帅百里玄策重伤逃遁,归国后便闭关不出,其家族势力受到重创。巫族与天南东海同盟更是损失了大量顶尖的祭祀与修士。短时间内,绝无再启战端之力。

于是,一种疲惫到骨子里的、由无尽的鲜血与恐惧铸就的“和平”,诡异地降临在龙武帝国的边疆。没有胜利的凯歌,没有收复失地的捷报,只有军队沉默地收缩防线,帝国上下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茫然。昔日兵锋直指的紧张对峙地带,竟陷入了长达数年的休止期,荒草开始在沾染过无数鲜血的焦土上疯长,掩盖了曾经的惨烈痕迹。

然而,这表面的平静,对龙武帝国而言,却是比战时更深沉的伤痕。

帝都,紫微宫。

消息传回时,素来威严坚韧、有着铁血之称的帝王,在听闻女儿被劫雷轰入虚空、不知所踪、甚至最后形态凄惨的描述时,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瞬间苍老了十岁,高大的身躯踉跄几步,颓然跌坐于冰冷龙椅之上,那双震慑朝堂数十年的鹰目,第一次失去了所有锐利光芒,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空洞与剧痛占据。他紧紧攥着龙椅扶手上的龙头,指节发白,却说不出一句话,唯有胸腔里发出压抑而沉重的呜咽。

皇后更是当场心神俱碎,凄然悲呼一声“我儿清仪!”后便直直昏死过去,太医院倾巢而出才堪堪将人救醒,醒来后便是终日以泪洗面,形容枯槁,仿佛魂魄已随爱女一同逝去。

“找!给朕不惜一切代价去找!”帝王在短暂的失神后,爆发出雷霆般的怒吼,“钦天监!给朕动用所有秘术!推算长公主下落!生要见人,死……死也要见魂!”他的声音在“死”字上颤抖撕裂,带着一丝帝王不该有的脆弱惶恐。

帝国钦天监所有精于占卜推演、观星定轨的大师倾力施为,星图璀璨,龟甲碎裂无数。可无论他们如何催动法力、燃烧神念,那本应指引帝国星辰方向的紫微星位(象征长公主命格),却如同一团凝固的、无法穿透的混沌迷障!天道意志仿佛亲自出手,抹去了一切痕迹,遮掩了一切启示。所有指向楚清仪的信息都如同石沉大海,留下的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虚无。

“禀陛下……”钦天监首座老泪纵横,匍匐在地,“公主命星……被天道伟力强行遮掩,混沌一片……如同……如同已不在此界……臣等……无能!”

帝王颓然地闭上双眼,挥了挥手,那瞬间佝偻的背影,仿佛抽离了所有精气神。连天道都遮掩的命数……他的心,彻底沉入冰窟。

朝堂之上,暗流并未因这份巨大的悲伤而止歇。

某些心腹大臣与心思活络的皇子,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甚至泛起一丝隐秘的欣喜。这份欣喜很快被巨大的恐惧所掩盖,不敢表露分毫,只能深深压在心底。

帝国之剑锋芒太盛!长公主若在,功盖寰宇,威压当世,更是帝王心尖的无上珍宝! 她若凯旋,下一步是什么?军权本就握在手中,朝野威望无人能及,修为更是超越凡俗……赏无可赏!封无可封!最终导向何方?立储?登临九五至尊?成为龙武帝国开天辟地第一位女帝?

这几乎是难以避免的结局!楚清仪的存在,如同悬在众皇子与固有权贵格局头顶的天堑!如今这天堑……似乎崩塌了!权力的格局重新变得朦胧而富有“机会”。担忧仍在(比如楚清仪是否真死),但头顶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确确实实地消失了!

诸国边境的哨探,更是将“天雷将军殒落天劫”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各国都城。

神霸王庭深处,重伤的百里玄策听闻此讯,咳出一口淤血,布满裂痕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劫后余生、且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即再次陷入深沉的闭关调养。

草原金帐大汗抚摸着象征部落荣光的狼图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长久的沉默。其余参与联军的小国国主们,在最初的错愕后,竟爆发出压抑已久的狂喜!压在头顶多年的、那把随时可能落下的“天谴之剑”,竟然……真的消失了?!帝国失去了最强的威慑!没有了楚清仪的龙武帝国,哪怕仍然庞大,也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庞然巨兽!这无疑是天赐良机!

“查!动用一切天演秘术!查清楚清仪到底是真死,还是蛰伏!”诸国不约而同地下了这道命令。然而,无论是神霸王朝供奉的占星术士,还是草原萨满沟通祖灵的仪式,亦或是天南东海同盟精通水月镜花秘法的长老,最终得出的结论,与龙武钦天监如出一辙:楚清仪的命数天机,被一片混沌天道伟力彻底遮掩,无法窥探分毫!无法确定生死,无法定位方位!

这消息,虽未彻底消除疑虑,但对诸国而言,已是天大喜讯!既然连天机都遮掩混沌,是死是活还重要吗?即便不死,她也必然陷入无法干涉现实的境地!这给了诸国喘息、发展、图谋的珍贵时间!无需再担心帝国铁骑的随时南下,无需再惧怕天雷撕裂苍穹!各国迅速调整战略,将目光投向恢复民生、提升国力、培养新的力量上来。一个没有楚清仪的龙武帝国,虽然仍是庞然大物,却不再是难以逾越的高峰。

而这场巨大动荡中,真正流露出由衷喜悦之情的,却是最底层的黎民百姓。

龙武帝国与交战诸国的乡野城镇之间,当“战争结束”、“大军撤回”、“前线停战”的消息通过疲惫的信使和归乡的伤兵传开后(楚清仪陨落的消息由于官方封锁和路途遥远,在民间多以“神仙公主为国献身”的悲壮传说形式流传),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与庆幸在疮痍的大地上蔓延。

“不打仗了……真的不打仗了……”

“俺儿……活着回来了!少条腿也认了!”

“天杀的兵爷总算滚蛋了!”

“谢天谢地,我们村今年的稻谷终于不用被征走打仗了!”

家家户户供奉的长生牌位默默撤下,取而代之的是祈祷风调雨顺的土地爷像。田间地头,侥幸存活的农夫挥动着锄头,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与对来年微薄的期望。道路两旁的茶肆酒馆,渐渐有了胆大的行商走动。甚至边境集市,都开始有流言,盼望着诸国通商航路能重新开启,让那些积压的货物、急需的盐铁布匹能够流通。“听说……神霸那边缺药材,我们这边的山货说不定能换铜铁咧!”小贩的议论声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生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句流传千古的箴言,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帝国之剑的陨落,权贵的悲喜,强国的野望,都不过是大潮中的沉浮。而那最底层的、无数的小民,所求的不过是远离兵戈的宁静炊烟,是活下去的一线生机。楚清仪用生命终结的这场战争,带来的这缕珍贵喘息,于他们而言,便是黑暗中足以感激涕零的一线天光。

……

万里之外,浩渺虚无之间。

青冥仙门深处,云海缥缈的孤峰“悟道崖”。

清仪师尊,那位仙风道骨、气息宛如融于天地的老者,正盘膝坐于崖边古松下,似在感悟周天星斗。忽然,他身边的虚空泛起一丝涟漪,一名核心弟子脸色凝重,近乎失态地快步冲上崖顶,声音带着颤抖:

“师尊!小师妹(楚清仪)她……她在宗门魂殿的本命魂灯……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气息几乎……几乎要溃散了!”

刹那间,数道强横的神念(楚清仪的师兄师姐们)瞬间从仙山各处扫来,带着惊怒与焦灼!

师尊缓缓睁开眼,那双洞悉红尘万载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比最深沉的星空还要寂寥的叹息。他并没有看向魂殿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位面,落在了那片血与火、怨与劫交织的“断龙脊”战场,看到了那银发如雪、焦黑染血坠入虚空裂缝的最后景象。

“师尊!小师妹定是遭遇大厄!我等愿下山……”

一名性情火爆、与清仪关系甚笃的黑脸师兄几乎要忍不住请命。其他几道神念也蠢蠢欲动,杀机凛然,欲撕裂虚空而去!

然而,师尊只是缓缓抬起了苍老的手,一股无形的、但无可违逆的柔和力量拂过,瞬间安抚下所有躁动。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蕴含着比万载玄冰更冷的法则威严:

“此乃清仪的红尘劫,她道途必经的死生关口。”

他的目光扫过弟子们急切的脸庞,每一个字都似有万钧之重:

“仙门若强行出手干涉,扰乱天道为其预设的磨砺轨迹……天道无情,必降下万世寂灭之罚,镇压我青冥道统!届时,这悟道崖云海,化作苍暝灰烬;这仙山宫阙,沦为法则废墟。尔等道心,亦难逃劫火焚灼,尽数归于虚无!”

众弟子心神剧震!师尊话语中描绘的那片寂灭虚无、天道镇压的苍暝之景,如同冰锥刺入他们的道心!这是远超出他们理解的、来自世界本源意志的恐怖警告!强行插手,非但救不了清仪,整个青冥仙门都将为她陪葬!

“可……小师妹她……”

“师尊,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

清仪师尊不再言语,他那深邃如渊的目光中,不见悲喜,唯有对大道天机最冰冷的洞悉与对门徒最坚决的守护。在弟子们绝望而痛苦的目光注视下,他袍袖轻轻一拂。

一阵无形的清风吹过。

崖边古松纹丝不动。

悟道崖下一卷云霞被吹散。

而遥远魂殿深处,那盏属于楚清仪的、曾经燃烧着青紫色炽盛魂火、此刻却明灭如风中残烛的本命魂灯,如同被无形之手轻轻一掐——

噗!

青烟袅袅。

灯焰,彻底熄灭!

整个悟道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风停了,云凝固了,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所有的弟子如遭雷击,呆立原地,瞳孔中映照出的,只有师尊那波澜不惊却充满无上天威的身影,以及他袖中断绝了所有念想的——那最后一抹挥散的青烟与寂静的黑暗。

师尊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无垠的混沌星空。

楚清仪的生死迷局,连同那片战场遗留的无尽业火与天道遮掩的混沌,在青冥仙门之内,已彻底画上了属于“天意”的句号。她的道途是存是灭,是涅槃还是永寂,都只能在无人窥见的混沌虚空中,独自叩问苍茫天道。而青冥仙山,唯有长久的沉默,和无尽的……道韵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