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大陆的版图之上,十万大山如同一条盘踞的太古苍龙,将西北的草原金帐、东北的神霸王朝、东南的龙武帝国、西南的巫族秘地以及中央几个零散小国粗暴地分割开来。此地山高林密,瘴气弥漫,妖兽横行,自古便是天然的缓冲带与法外之地。连绵的战火鲜少真正烧进这片原始的莽荒深处,却也从山外不断送来流离失所的生民与绝望的亡命之徒,在这险恶之地挣扎求生。
远离尘嚣的山坳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口歪斜的木牌上,“药石村”三个字模糊不清。村子里的人多是采药人,或猎户,或躲避税赋与兵灾的流民,与山外的世界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疏离。采药老人李时安,便是这村子里唯一的郎中。说是“老”,其实筋骨硬朗,常年跋涉于险峰幽谷,脸上深刻的皱纹里藏着山风霜雪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清澈,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
战火虽熄不久,但这片位于五国交界的混乱之地,早已被抽干了最后一滴生气。“断龙脊”惨烈的消息,如同无形的重锤,砸碎了所有关于和平的幻想,却也带来了一种绝望到极致的平静。山外的世界血流成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如今那柄悬顶的“天谴之剑”似乎真的折了,压在心头最大的恐惧没了,至少……暂时没人有力气再来这深山老林里抓壮丁、征赋税、烧杀抢掠了。
对于药石村这些在夹缝中求存的人来说,这就叫“和平”!他们不懂朝堂翻涌的暗流,不关心帝剑陨落引发的轩然大波。他们只知道,山外的铁蹄和刀斧暂时停了,可以稍微喘口气,进山采些好药,多捕些野兽,让冬天不那么难熬。李时安的药庐前,也终于不再是挤满了缺胳膊少腿、中了毒箭刀伤的青壮,只剩下些寻常的老弱病痛。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
这日清晨,露水未晞,山岚如纱。李时安背起那只磨得油亮的藤篓,挂着药锄,步伐稳健地再次踏入密林。几十年如一日,他对这片熟悉又危险的山岭如同自家的后院。许是心境轻松了些,老人的脚步也比往常轻快,哼着不成调的山谣,仔细搜寻着岩石缝隙、古树根部那些珍贵的药草。
一条山溪从崖壁飞泻而下,形成一片不大的水潭。水汽氤氲,潭边青苔遍布。李时安的目光扫过水潭边缘的乱石滩,打算绕过去。忽地,他脚步猛地一顿!
清澈水流冲刷的一块大青石边,似乎趴伏着一个……人?大半身子泡在浅水里,随着水波微微晃动。露出的部分,浑身焦黑如炭!破碎的布片粘连在可怕的伤口上,鲜血早已凝固发黑,又被泥水晕开,触目惊心。银白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惨不忍睹的颈背与裸露出的肩头,如同烧焦的残羽。
李时安心头猛地一沉!这是谁?野兽?不像!难道是山外溃败逃入深林的伤兵?还是……遭了匪患?他几步跨过去,小心翼翼地靠近。
离得近了,那股混杂着血腥、泥污与奇特焦糊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甚至能看清那焦黑皮肤下翻卷的恐怖伤口,和被水泡得发白的边缘。她的脸埋在手臂里,看不真切。但李时安的目光瞬间落在了她微弱的呼吸起伏上!
还有气!
医者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惊疑。李时安迅速蹲下,手指小心搭在她满是泥泞的手腕上。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游丝,几乎难以捕捉!气息也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
“唉……作孽啊!”李时安看着那满身的焦黑与骇人的伤口,一股深切的悲悯涌上心头。他抬头望向瀑布上方高耸入云的绝壁峭峰——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吗?得伤成什么样,又被冲了多远?
他不再犹豫,立刻丢开沉重的藤篓,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如同焦炭般沉重却又轻飘得可怕的身体从冰冷的水中挪出。入手一片滑腻冰冷,仿佛在搬动一块烧焦的朽木。那破碎不堪、早已失去光泽形制的铠甲碎片随着动作簌簌掉落,勉强能看出曾是某种极其坚固的护具,但现在就像是被神火炼废了的炉渣。
李时安咬着牙,费尽力气将人背到自己虽不高大但异常结实的背上。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那银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带着泥污和水渍,拂过他的脸。老人一路走,一路叹:“这吃人的世道啊!连女娃娃都上了战场……这是遭了什么天谴啊……”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洒在药石村简陋的篱笆上时,李时安才艰难地将人背回自己那间弥漫着浓郁草药味的小土屋。他将人安置在铺着厚厚干草和干净粗布的板床上,点亮了昏暗的油灯。
油灯跳跃的光芒下,这具焦黑残破的身躯显得更加凄惨。李时安戴上老花镜,拿起剪子和小刀,屏着呼吸,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清理、剪开那些粘连在伤口上的焦糊衣物碎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生怕稍一用力,就把这缕仅存的微息彻底掐断。
每清理一处,下面的景象都让老人倒吸一口凉气:皮肉焦糊炭化,筋骨隐约可见,深可见骨的伤口纵横交错,边缘漆黑萎缩。 即便行医一生,见惯了战场上下来的残酷伤势,眼前这具躯体的惨状,也远超他的想象!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箭伤刀伤,更像是……被天雷劈了?被地狱火炼过?
更让他惊疑不定的是,随着衣物碎片剥离,露出残破布片下非丝非麻的奇异材质痕迹。虽然被烧焦毁坏得不成样子,但绝非寻常士卒所穿的粗麻葛衣所能具备的坚韧与微弱的、不易察觉的流光质感。还有那些崩落散在一边的铠甲残片,虽然变形严重,但其上隐约残留的、极其繁复古老的花纹和某种强大符文被摧毁后的扭曲凹陷……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不平凡。
“邪门……真是邪门了……” 李时安一边用温热的草药水清理伤口,敷上止血生肌的药粉药泥,一边喃喃自语,“这娃儿到底是哪路神仙?还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特意留意了一下这女子的手腕、足踝,试图找到能标识身份的信物或纹身,却只有焦黑的皮肤和可怕的伤口。
做完他能做的一切,李时安已是满头大汗。他擦擦额角的汗珠,再次搭上那如游丝般的腕脉。脉象依旧微不可察,如同濒死枯塘里的一滴残水。
一点修为气息都感应不到! 仿佛身体内是一片彻底枯竭碎裂的荒漠,空空如也。别说传说中的飞天遁地,就连一个普通村妇应有的生气也比她强上几分。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在女子焦黑一片、尚能辨认出清瘦轮廓的脸庞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银色的发丝干枯地贴在额角和脸颊。李时安看着那张如同被烈火舔舐、被雷霆肆虐过的脸上,即使昏迷中眉头也痛苦地紧锁,却依旧隐约透出一种令人心窒的、被痛苦扭曲也未能彻底湮灭的线条轮廓。
“唉……”李时安深深叹息一声,拉过一床厚实的旧棉被,轻轻覆盖在这具如同被世界遗弃的残骸之上,只露出那张焦痕与银发交织的面容,还有那微弱到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呼吸。
他熄了主灯,只留一盏豆大的灯苗在墙角熬煮的汤药罐子下跳跃。
柴门掩上,隔绝了渐冷的夜风。屋内只有药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还有那微弱得几乎被淹没的、来自床板上的呼吸声。
十万大山,古木深幽。
苍穹劫火坠落的焦黑余烬,被深林的古意与凡尘的药香悄然覆盖。
曾经令诸国胆寒、威震八荒的“帝国之剑”,如今气息奄奄,被一个山野采药老人唤作“女娃娃”,无知无觉地卧在粗陋的草褥之上。
她的道途是就此终结于此,还是在这寂静的山坳里,等待着另一场更深刻、更寂静的淬火?无人知晓。只有药石村旁山涧的潺潺水声,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无声的祭奠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