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李时安的土屋里,草药的气息弥漫,混合着一丝难以完全祛除的焦糊与血腥味。老人这些天几乎没合过眼,灶膛里的火总温着一罐吊命的参汤,炉上的药罐子日夜飘散着苦涩的雾气。他将毕生所知的草药与针灸之术都用在了这具几乎只剩一口气的残破身躯上。每一次换药时,面对那些依旧狰狞可怖、愈合极其缓慢的伤口,老人都忍不住心惊又叹息,这女娃的生命力顽强得也超乎想象。

第七日的黄昏,天光透过糊着草纸的小窗,在简陋的泥地上投下几缕斑驳的光影。屋角药罐里的水汽无声升腾。

床上,那缠满了粗糙白布的身影,轻轻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就像一片落叶被微风拂过。

接着,那两扇仿佛被沉重铅块压住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挣扎着,仿佛用了全身力气,才掀起一丝缝隙。

意识如同沉睡了千万年的幽魂,被强行拉回。

映入眼帘的,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不是烽烟四起的战场,更不是劫云翻滚的虚空。

而是陌生的房梁,结着蛛网;土黄色的墙壁,挂着一串串早已风干的药草;一盏昏暗摇曳的油灯搁在脚边的矮凳上,照亮空气中沉浮的微尘。

痛!

脑袋里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猛烈攒刺!一阵剧烈的刺痛骤然袭来,让她刚睁开的双眼瞬间失焦,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牵扯到全身的伤口,更是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冷汗涔涔。

这动作虽然幅度不大,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屋外正在小心捣药的李时安动作猛地一僵,侧耳倾听片刻,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惊喜和期待!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手中的石杵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得了。

“你……你醒了?!女娃子!你终于醒了!老天爷开眼啊!”老人激动的胡须都在颤抖,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布满老茧和草药汁液的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却不敢触碰她,只是惊喜万分地看着那双终于睁开、此刻却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痛楚的眸子。

那眸子……虽然因为剧痛而显得水汽氤氲,带着初醒的浑浊,却依旧能隐约窥见曾经的清澈轮廓。此刻,这双眼里没有杀气,没有清冷,没有威严,只有一片纯粹的、如同初生婴孩般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她像个受惊的小兽,看着眼前陌生的老人,看着这陌生的环境,看着自己浑身上下缠满的粗布绷带,以及身体深处传来的无处不在的剧痛和虚弱。

“别怕!别怕啊孩子!”李时安见她疼得龇牙咧嘴,眼神惊恐,连忙放软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更慈祥温和,“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他转身端来那碗温在一旁的参汤,“喝点水,慢点……”

他用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盛了小半碗清澈的参汤,小心地托起她的头,慢慢凑到她干裂的唇边。一股温和的清润感流入喉咙,暂时缓解了喉间的燥痛。她下意识地吞咽着,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李时安的脸,仿佛要从这张布满沟壑的苍老面容上找出什么答案。

一碗水喝尽,剧烈的头痛似乎随着吞咽动作稍有缓和,但脑子里依旧空空荡荡,如同被洗劫一空的房间,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记忆。

我是谁?

我在哪?

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老人是谁?

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每一个问题都像巨石投入她一片空白的心湖,却激不起任何具体的涟漪,只有茫然带来的更深的恐惧和隐隐的眩晕。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难辨的气音,吐不出一个字。

李时安放下碗,看她那副如同迷途羔羊般的神情,心中了然,更添了几分心疼与怜悯。他坐回床边的木墩上,声音放得极轻极缓:

“女娃子啊,别急,别想那么多。你伤得很重,很重。我是这药石村的郎中,村里人都叫我李伯。七日前,我进山采药时,在咱们东边落霞谷的瀑布底下发现的你……”

老人的话语,是她醒来后唯一可循的线索。她艰难地转动脖子,目光随着李时安的描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飞流直下的瀑布、冰冷的潭水、自己浑身焦黑如同死物般趴伏在乱石滩边的景象……这画面一闪而逝,却让她头痛欲裂,身体本能地一阵战栗,喉咙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老头子就住在深山老林里头几十年,没什么本事,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就把你背回来了。”李时安叹了口气,看着眼前这双只有茫然和痛苦的眼眸,“我尽力了……你现在能醒来,真是万幸……谢天谢地!”

他又端来一碗熬得浓稠发黑的草药汁:“把这个喝了,对你伤口有好处,止痛也能让你好好歇歇。想不起来就别硬想,咱不急,先养身子骨要紧。”

她无法反抗,甚至无法表达清晰的意愿,在老人的帮助下,皱着眉将苦涩无比的药汁一点点咽下。药力化开,剧烈的疼痛和头痛似乎真的得到了暂时的麻痹与安抚,沉重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再度袭来。

“……唉,造孽的世道,打仗打的,人都成了什么样……”李时安低低地自语着,看着床上女子在药力作用下再次陷入昏睡,呼吸虽然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些许。那满头的银发铺散在简陋的草枕上,映着昏暗的灯火,显得愈发脆弱。他脱下她铠甲时看到的里面那残破却非比寻常的内衣质地,那些崩碎的符文甲片……如今在她这失忆重伤的状态下,更显得如同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她再次醒来,意识清醒的时间长了一些。李时安正在给她换药。揭开层层缠裹的布条,那愈合速度极慢、依旧狰狞可怖的伤口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老人动作轻柔,一边换药,一边絮絮叨叨,仿佛在排遣孤独:

“……也不知你这女娃子从哪里来的,伤成这样还能挺过来……家里爹娘要是知道……”

“爹……娘……”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睛盯着屋顶的茅草,空空的,找不到任何与之对应的影子。

李时安沉默了一下,看着她毫无血色的、缠着绷带却依旧能看出清瘦脸型的侧脸,还有那满头的银发,忽然开口道:“姑娘啊,你在这躺了这么久,老头子总得给你个称呼不是?你是哪来的?叫啥名字?还记得吗?”

名字?名字……她用力去想,仿佛要将那片混沌的记忆迷雾撕开一条缝隙。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大脑深处尖锐的刺痛和一片彻底的空白。她痛苦地蹙紧了眉头,无措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

李时安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更是怜悯叹息。这女娃子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身上连件能证明身份的信物都没有,一身伤疤看着像是遭了大火……又赶上这刚刚平息战火的年景……

他视线扫过窗外,山岚缭绕,阳光明媚,但高处的山峰依旧皑皑一片,像极了……

“女娃子没个名字可不成啊。”李时安语气温和,带着一丝山野里特有的豁达,“老头子发现你那天,山上高处的雪还亮得晃眼呢。你这一头的……嗯,”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这白发……也白的像那高山顶上的新雪……”

他顿了顿,看着女孩那双茫然却清透的眼睛,忽然笑了笑,皱纹舒展开来:

“老头子斗胆,就叫你‘小雪’,你看咋样?小雪小雪,清清白白,像咱这山里新下的雪一样干净!”

小雪?

这个陌生却简单的音节,像一片小小的雪花,轻轻飘落在她那片荒芜空白的心田上,没有激起回忆的涟漪,却莫名带来一种奇异的、细微的平静感。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老人温和的笑容,在那巨大空茫的底色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顺从与接受悄然浮现。她再次轻轻点了点头,长长的、干枯却如同银丝般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小雪”成为了她在这个陌生世界里的第一个印记。

在药石村土屋的草榻上,在粗布衣衫的包裹下,在周身撕裂剧痛的折磨与一片空白的惶惑中,二十六岁的楚清仪消失无踪。

存在的,只剩下一个名为“小雪”、满身伤痕、记忆空白如初雪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