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药石村的日子,如同山涧溪流,在十万大山的褶皱里缓缓流淌。战争的阴霾似乎被层层叠叠的峰峦阻挡在外,只余下宁静,偶尔夹杂着几声犬吠,或是隔壁孩童因追逐打闹而发出的清脆笑闹。

李时安的小土屋是村子最靠山脚的一处,篱笆围成的小院还算宽敞,种着几行易活的驱虫药草。如今,这个小院里多了几样变化。晾衣绳上,除了李伯那洗得发白的旧衣裤,还常常挂着几件朴素的粗布麻衣,那是属于“小雪”的。灶台不再积灰,铁锅上时常弥漫着食物原始的香气。

小雪的身体,如同雨后顽强钻出土层的嫩芽,在李伯不间断的草药调理和他从十里八乡换回的有限补品滋养下,总算不再是一触即碎的枯枝。虽然伤势愈合的速度远比常人缓慢——那些深可见骨的焦黑伤口边缘顽强地收缩,新生的粉色嫩肉在褐色疤痕的包围下艰难生长,依旧狰狞得令人不敢直视;被雷霆灼烧过的皮肤虽已不再是焦炭,却也布满了永久的淡银色奇异纹路和褶皱,遍布全身,覆盖了她曾经应有的模样——但至少,她不再需要整日卧床。

她的力气在恢复。纤细的手臂能提动小半桶水了,颤抖的双腿也能支撑她在院中慢慢行走。

她开始学着做些什么,笨拙却异常认真。

跟村里一位相熟的、手巧嘴快的王姓大婶学了几天。这位大婶看着小雪那双布满疤痕、关节僵硬的手,又是怜惜又是叹气,手把手教她穿针引线。粗硬的麻线几次划破她指腹上过于娇嫩的皮肤(尽管疤痕遍布,没受伤的皮肤似乎异常细滑),她也只是蹙着眉,默默吮去血珠。几天功夫,那双曾在沙场上引动九天雷霆的手,竟也能歪歪扭扭地缝补李伯磨损的衣角了。缝补处针脚粗大扭曲,却透着一种笨拙的努力。

午后的光移过窗棂,小雪坐在门槛内的小板凳上。膝上是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褂子,那是李老伯的。粗糙的针线在她并不算灵巧的手中穿梭,针脚歪歪扭扭,偶尔还会扎到指腹,渗出血珠。她蹙着眉,将指尖放在唇边吮吸一下,便又低头继续,那份专注的倔强,仿佛绣的是绫罗绸缎。空山寂寂,偶有鸟鸣,她便抬起头,望着院门口那条被踩得发白、蜿蜒没入林间的小路。

更多的时候,她学着和泥浆、搬柴、生火。

“慢点加柴,小雪丫头!灶膛莫塞太满!”张婶粗着嗓门在院墙那头喊。小雪忙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抽出两根过旺的柴禾,灰烟呛得她眼泪直流,白皙的脸颊抹上一道炭黑。银发垂落颊边,更衬得那双眼睛澄澈茫然,如同山林里刚学会踏蹄的小鹿。张婶瞧见了,隔着篱笆忍不住咂嘴:“啧啧,造孽啊!这细皮嫩肉的姑娘家,哪里是干粗活的料?那老天爷也忒不开眼!”

烧火做饭是最耗费她精力的事。 初时,对火苗的靠近总会让她面色发白,身体下意识地僵硬颤抖,仿佛体内深处残留着什么本能的恐惧(也许正是那片混沌意识中的天劫烙印?)。但日子久了,恐惧淡去,留下的是纯粹的生疏。她记不清任何烹饪的步骤,盐巴的多少,火候的掌控,全凭李伯偶尔几句的指点和自己一次次的失败摸索。做出来的东西多是寡淡的糊糊或半焦的杂粮饼子,好在李伯从不嫌弃,总是笑呵呵地全部吃光,还夸她“进步快”。

院角堆起的柴火垛整齐了些;泥地上扫帚拂过的痕迹清晰可见;窗台前摆着几个李伯采回的空药葫芦,被她用溪水冲洗得干干净净,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的活动范围很小。篱笆院墙就是她的世界边界。村外通向深山的路径,她不会独自涉足;村民好奇的打量或是善意的搭话,她也只是微微点头,回以一个清浅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或是极简短的、带着生疏口音的回答(她似乎在努力重新学习说话),便垂下眼帘避开交流,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无法驱散的茫然和无措。

每天清晨,李伯背着药篓和那串标志性的、已磨得发亮的铃铛出门。他会对小雪温和地说:“小雪啊,我进山了(或‘我赶去河湾村看看’),灶里有剩的饼子,水缸里有水,你在家好生待着,莫走远。”

小雪总是乖巧地点头,目送着他有些佝偻却异常稳健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然后,空旷的小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寂静便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灶膛的余温,淹没了晾衣绳上麻布衣衫的晃动。

她会拿起扫帚,心不在焉地扫几下院子。扫干净了,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于是,她常常就那么坐在门槛旁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墩子上。

没有椅子,就是那冰凉坚硬的石墩。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狰狞的淡银色疤痕。一头失去光泽、变得干枯粗糙的银白色长发,被她笨拙地用一根木簪草草挽在脑后,垂落几缕拂在苍白但已有了几分血色的脸颊边(脸颊边缘依旧布满细密的伤痕)。她微微蜷缩着身子,双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撑在膝盖上。

那双眸子,在没人注视的时候,褪去了平时的温顺、笨拙,只余下深深、深深的空茫。没有焦虑,没有悲伤,只有无边无际的空白。如同一面空白的雪原,等着风雪来写下什么,却又空空如也。

她抬头,目光穿透简陋的篱笆,投向天空。

是晴空万里的湛蓝,还是白云悠悠的慵懒,亦或是阴云低垂的晦暗?天空对她而言,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她望着,一望就是很久很久。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为什么会伤成那样?

为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那片空白的雪原上徘徊,却无法留下任何痕迹。每一次试图去“想”,脑袋里就像被无数根针同时刺入,尖锐的疼痛会瞬间淹没一切思考。久而久之,她学会了不再用力去想。

于是,望天,成了她与那片空白共处的方式。

仿佛在那无垠的苍穹深处,能寻找到一丝属于过去的、模糊的影子?或是仅仅因为仰望天空,是此刻唯一一件不需要任何记忆支撑就能做的事?

她维持着托腮的姿态,仿佛一尊在时光里悄然凝固的、染满风霜的银发石像。阳光移动,将影子拉长又缩短。远处山林深处传来采药人悠长的吆喝,隔壁炊烟袅袅升起,村中小道上偶尔响起几句模糊的乡音……这些声音都隔着屏障,入耳却不入心。她在自己的寂静雪原里。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个晌午。

“叮铃……叮铃……”

一声清脆、独特而熟悉的铃铛声响,带着山风的清冽与路途的尘土气息,从村口的方向,由远及近,清晰地传来!

像是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小雪那凝固般的身姿瞬间被激活了!

她猛地抬起头,托着下巴的手放下了。那双空茫的眸子刹那间亮了起来!如同冰封湖面骤然倒映出暖阳,泛起真实的、温暖的波澜!一丝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安心,驱散了所有茫然无措。

她知道!

她立刻从石墩上站起身,动作虽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她迅速整理了一下衣襟(尽管粗布衣裳没什么好整理的),拢了拢耳边的发丝(尽管那些银发依旧不听话),然后快步走向院门。

没有冲出去,只是站定在门框旁,微微探出半个身子。

银发在微风里轻轻晃动,阳光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她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搭在微凉的门板上,那双刚刚还空茫如雪的眼睛,此刻清亮亮地、专注地、满怀期待地望向村口那条小路延伸过来的方向。唇角甚至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极为清浅的弧度。

她没有呼喊,只是那么定定地站着、望着。

像一只在巢穴旁翘首以盼的归鸟。

更像一位日日守在家门口,等候辛苦劳作丈夫归来的温顺小妻子。

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期盼,纯粹而宁静地流淌在篱笆院前小小的光影里。

叮铃……叮铃……

铃声越来越近,李伯那背着药篓、风尘仆仆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的转角。他看到门框旁那道熟悉的身影,花白的胡子抖动起来,露出慈祥而欣慰的笑容,加快了些脚步。

“小雪!我回来了!”

一声呼唤,打破了小院的寂静。小雪扶着门框的手指似乎收紧了一下,眼中那点亮光更盛了,轻轻地点了下头,用带着生疏但清晰了许多的声音应道:

“嗯……李伯……回来就好。”

那份天地空茫中唯有等待铃音的安心,便是此刻她存在的全部意义。至于天有多高,云如何变幻,那银发的过去究竟深埋何处……那些浩渺的问题,在“李伯回来”的铃声响起时,便被暂时地、温柔地驱散在药石村清新的山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