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药石村的午后,阳光带着懒洋洋的温度,晒得老黄狗在屋檐下打着盹儿。村中央那棵据说已有几百岁、枝干虬结的老槐树,撑开巨大的伞盖,在泥地上投下浓密的、摇曳的绿荫。这里,是村里人气最旺的“议事厅”,也是孩子们天然的乐园。

今天,李伯难得没有一早出门。他在家整理着晒干的草药,浓郁的苦香弥漫在院内。小雪安静地坐在屋檐下的小木凳上,膝头放着一件李伯的旧褂子,手指捏着针,正一针一线认真地缝补着袖口的一个破洞。她的动作比起初时流畅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仿佛每一针都需要仔细克服关节深处的凝涩与记忆中并不存在的肌肉惯性。

院门外传来叽叽喳喳、如小鸟般清脆喧闹的童声。

“李爷爷!李爷爷在家吗?”

“李爷爷!给我们讲个故事呗!”

“就讲你上次说的那个妖怪的!那个藏在水里的妖怪!”

篱笆门上探进来几个小脑袋,是村里那几个精力旺盛、整日爬树摸鱼闲不住的顽童,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外头世界的好奇和对这位见多识广老郎中的崇拜。他们都知道,李爷爷肚子里装着数不清的老故事,比山里最甜的野果子还要吸引人。

李伯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放下手中的药草,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你们这几个皮猴子,就惦记着听故事,书也不好好念……”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起身拉开了吱呀作响的篱笆门。

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入,很快便在老槐树下的青石板或树根上围坐一圈。有个小胖墩机灵地从自家院里搬了个磨得油亮的木头墩子过来,放在圈子正中央:“李爷爷坐这儿!”

小雪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头望了一眼。她习惯了这种场景。村里的孩子们总爱来缠着李伯,听那些或神奇或恐怖的传说。她放下针线筐,轻轻起身,没有加入孩子们的小圈子,而是选择了老槐树靠近篱笆的另一侧,那里有块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的大青石。她依着树干坐下,将自己的身影半掩在婆娑的树影里,依旧像往常一样,安静地做个旁观的听客。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也照亮了她膝上几道淡银色的伤疤。

“李爷爷!李爷爷!再讲个故事吧!”

“就是!讲个有意思的!”

“之前讲的那个狐仙太吓人了,我要听大英雄的!”

李老伯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布满风霜的脸上漾开慈祥的笑意,眼神悠远,仿佛穿透了暮色,看到了久远的时光。

“好好好,莫吵嚷。”他的声音带着山民的浑厚,不急不慢,“那今天啊,就给你们讲一个,跟咱们村息息相关的大故事。就说说……咱们村那口老井的来历。”

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连平时最调皮捣蛋的石头娃也竖起了耳朵。村口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是全村人的命脉,又深又神秘,爹娘总严令不准他们靠近玩耍,说是怕“惊扰了井龙王”。

小雪就坐在离青石几步远的门槛石阶上。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银发随意地用一根木簪绾在脑后,露出纤巧的脖颈。她膝上放着那件李老伯的破旧外褂,手里拿着针线,指尖灵活地穿针引线,偶尔用牙咬断线头。她的头微微低着,似乎专注在手中的活计上,但眼神的余光,却总是若有若无地飘向青石的方向。

李老伯的故事徐徐展开:

“话说那几百年前呐,咱们这十万大山深处,可没有咱们这些村落。鸟兽横行,毒瘴弥漫,人根本住不了。为啥?都是因为一个修炼毒道,凶残霸道的绝顶高人——人称‘毒尊’!”

“嘶——”孩子们听到“绝顶高人”和“凶残”的字眼,不约而同地吸了口凉气,眼中混合着恐惧与崇拜。

“这毒尊修为通天,据说都快走到成仙的最后一步了!化神后期啊,一抬手就能翻江倒海,一念之间毒死万里生灵……”李老伯声音压低,营造出神秘而恐怖的氛围,“可他炼毒害人,生灵涂炭,造孽无数,实在太过有违天道!终于,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小雪手中的针,在缝合一道口子时,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针尖悬在半空。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力量,将一片恐怖的景象呈现在众人面前:“那场天劫啊,乌云滚雷压顶,紫色的神雷比水缸还粗!劈得大地崩裂,黑气狂涌!据说那位毒尊奋力抗争,斗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天道降下神罚!那雷光,亮得比一百个太阳还刺眼,劈了整整七天七夜!任凭那毒尊有通天的毒功,也敌不过天道的法则!最终,一代毒尊,化神后期的大能,就被这天劫给生生劈得形神俱灭啦!”李老伯说得口沫横飞。

小雪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村中央那口幽深、光滑、石头被磨得发亮的古井。井水,确实出奇的甘甜清冽,尤其是盛夏去打水时,提上来的木桶边会结一层薄薄的水雾,入口冰凉沁心,直透肺腑。她曾以为,不过是山泉水好罢了。

原来……是有这样的传说?

“不过啊,”李老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缓,“天道至公,也仁慈。毒尊一身毒功虽然霸道,但终究是天地造化的一部分。他陨落后,天道怕他的毒道遗毒为害后世,便以大神通,将毒尊毕生修为和残余无主的纯净毒之本源,全部封印在了咱们村口那口深井之下!再布下世代不灭的封印,将其永镇井底!”

故事讲到这里,孩子们的神情放松了些,好奇地追问:

“那井水咋这么甜?”

“就是!毒被压在下面,井水难道不该有毒吗?”

“爷爷骗人!”

李老伯呵呵笑了起来:“傻孩子!天道封印,化腐朽为神奇!毒尊的修为和毒道被镇压了,但毒之本源被净化,散逸出的丝丝纯净道韵,反而成了滋养这一方水土的源头!那口井就成了灵泉,解百毒,清心神,滋养万物!慢慢啊,这周围瘴气被净化,土地肥沃起来,泉水甘甜,才引来了咱们的老祖宗,在这里安家落户,一代一代繁衍下来,才有了咱们药石村。”

“哦!原来咱们村是靠井龙王老爷保佑的!”孩子们恍然大悟,看向村口古井方向的目光都带上了敬畏。

小雪也怔怔出神。这个说法……倒是新奇得很。听着像是天方夜谭,可想到那井水的异常甘甜冰凉,又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她嘴角不由得弯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点少女懵懂的莞尔。这老人家,为了哄孩子们远离危险的深井,可真能编故事啊。

夕阳的金光,如同流淌的蜜糖,温柔地流淌过大地,浸染了小小的院落。那棵老槐树的枝叶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李老伯花白的头发和皱纹深刻的脸上,跳跃在每一个孩子仰着的、充满向往与信赖的小脸蛋上。

小雪缝好了最后一针,利落地打了个结,咬断线。她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投向这幅画面——青石上慈祥的老人,依偎在他膝下如小兽般安静而信赖的孩童,和他们脸上被夕阳染上的、纯净得近乎圣洁的光晕。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忘记了手里的旧褂子,忘记了针线,忘记了那口古井的传说,甚至连自己是谁、来自何处的问题都短暂地抛诸脑后。

她的心口,毫无征兆地,被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汹涌的情绪,狠狠撞击了一下!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头,烫得她心尖一颤,荡开了一圈圈温暖的、绵软的涟漪。她的耳根悄悄地红了,呼吸也变得微微急促。一股从未有过的、带着酸甜又痒丝丝的感觉,顺着血液弥漫开,让她的手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麻。

那是什么?

是看到这幅温馨安宁的画面所引发的感动?还是……夕阳下,老人那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虽苍老却如山岳般沉静可靠的侧影?

一种属于少女的朦胧情愫,在她一片空白的记忆土壤里,如同初春山涧里悄然探出头的、连自己都认不出名字的小草,羞涩而笨拙地破土而出。

她甚至有些慌,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连忙低下头,假装用力拍打缝好的衣服,企图驱散这份陌生的悸动。雪白的脖颈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几道刚长好不久的、细长的痂痕暴露在夕阳下。

不远处的院墙后,隔壁张婶恰好探头出来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饭。她瞧见了夕阳里这一幕:老人、小孩、还有门口那个低着头、脸颊飞霞、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的小雪。

张婶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随即露出了促狭的笑意。

夜幕低垂,青石上的故事会散了,孩子们意犹未尽地跑回家去。李老伯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背。

小雪这才捧着缝好的褂子走过去,声音比平时软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老伯,衣服……缝好了。”

“哎!好丫头!缝得真齐整!”李老伯接过来看了看,赞不绝口。

远处,张婶那带了点逗趣的大嗓门远远传来:

“小雪丫头!天色不早喽!快伺候你家老汉洗洗歇息吧!瞧把你心疼的,站那门口望眼欲穿,跟等自家汉子归家的小媳妇儿似的!哈哈哈……”

这声喊,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中了小雪那颗正在为陌生情愫悸动的心!

“轰”的一下!

小雪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刚才那点羞怯的涟漪瞬间变成了滔天巨浪!她的脸“唰”地一下红得如同熟透的山果,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不……不是!”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被点破心事的巨大慌乱,头摇得像拨浪鼓,手里的针线包都差点掉在地上。什么少女情怀,什么懵懂心动,全被这声粗犷的调侃打了个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窘和无措!

她不敢看李老伯此刻是什么表情,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进了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咚咚咚”狂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夕阳彻底沉下山峦,黑暗温柔地拥抱了院落。李老伯站在院子里,看着紧闭的房门,听着里面压抑不住的心跳般的动静,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缝补得整整齐齐的旧褂子。老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有无奈,有怜惜,或许……还有一丝被那“小媳妇儿”几个字牵起的、极其遥远的尘封心事?

夜色如水。

屋内,小雪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双手捂住滚烫的脸颊。黑暗中,她那新生的、白皙脆弱的颈项皮肤下,几丝细微如发丝、又极其凝练的幽紫色雷纹,如同在响应着她剧烈起伏的心绪,无声地、缓慢地、执着地流淌起来,隐隐透出非人的、内蕴着毁灭与创生之力的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