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如同药石村旁那条不息的溪流,将焦黑的过往冲刷、沉淀,又在岸边长出新的茸茸青苔。寒暑两易,深山里的日子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小雪在药石村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不知不觉竟已度过了两个春秋。
二十八岁。
这个年纪,在闭塞的山村里,已算得上“老姑娘”。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是复杂而微妙的。曾经刺目的银白长发,如同早春消融的冰雪混杂了深沉的泥土,悄然转变成了深灰中掺杂着缕缕霜白的独特发色,如同秋日落霜后的松枝,反而沉淀出几分独特的沉静风韵。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缠满绷带、气息奄奄的废人。在李伯精心的药石调理(以及那口神秘古井甘泉似乎暗藏的滋养之力)下,虽然动作依旧带着一丝旧伤的凝涩,但气色已好了太多。日复一日的粗活劳作,让她原本过于苍白纤细的手臂有了紧实的线条,那是属于山野生活的力量。
她是李伯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劈柴挑水,生火做饭,缝补浆洗,样样做得有条有理。那些曾经被她熬成焦糊的杂粮饼子,如今已能蒸出暄软的馍馍,甚至学着酿点清甜的野果酒。村民们来求诊,她已能熟练地帮忙递药杵、分拣草药,清亮温和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病人的关切。
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也真心敬重无私行医的李伯。每每看到小雪的身影,从慈眉善目的老妪到爱说笑的年轻媳妇子,总会拉着她打趣:
“哎呀,我们李老爹可是好福气哟!孤苦了大半辈子,老天爷开眼,愣是给他送来了小雪这样心灵手巧、又体贴又好看的‘小媳妇’!看把这小院拾掇得多利索,饭也香喷喷的!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缘分!”
“就是就是!小雪妹子,李老爹年纪大了,以后家里啊,可全靠你操持喽!这小日子呀,羡煞个人咯!”
每当这时,小雪那张本已恢复几分健康红润的脸颊,便会瞬间腾起两朵羞涩的火烧云。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但依旧会局促地垂下浓密的睫毛,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低声嘟囔着“不是的……李伯他……”之类的辩解,然后,在善意的哄笑声中,像只受惊的小鹿般,快步躲进屋内或灶房,留下身后一串更响亮的、带着祝福意味的嬉笑。
躲进无人看见的角落,心却咚咚擂鼓。
这份被当作“李伯小媳妇”的羞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起初只是微微的涟漪,但随着时间推移,随着一次次被善意地、理所当然地冠以这层身份,那涟漪却在心湖深处悄然扩散、变形,孕育出某种全然陌生却炽热的微澜。
这变化,不仅仅源于村民的调侃。
村里几个正当婚配之年的后生,目光落在小雪身上时,也变得不一样了。她虽非绝色美人,脸侧和颈脖间依旧留有无法褪去的、形状奇特的淡银色疤痕,但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里,当她洗净长发,那灰白发丝随风轻扬,露出专注缝补或淘米时温婉柔顺的侧脸;当她偶尔抬头浅浅一笑,那瞬间绽放的清澈与羞意,总能让年轻小伙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尤其是她周身那股不同于村姑的、经历过苦难沉淀后的沉静气质,更添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于是,试探开始了。
总有后生抢着帮她打满水桶;她去后山捡柴火,隔三差五就有“巧遇”的年轻身影,“碰巧”砍了一大捆柴禾“带不动”,硬要分她一半,放下柴禾却不急着走,眼神在她忙碌的身影上游移;更有胆子大的,直接隔着篱笆探头探脑,往院里扔几个刚采的野果子或一把脆生生的山笋。
有结伴路过篱笆外,故意提高嗓音说笑唱歌的,想引起她注意;
甚至有胆子大些的邻村打铁匠学徒,托相熟的媒人王婶给李伯暗示,愿备厚礼迎娶小雪……
后生们的眼神直白热切,带着山雨欲来的笨拙与鲁莽。那目光灼在小雪身上,竟让她脊背都绷紧了,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面对李老伯时那种安稳暖意的悸动。心头“怦怦”乱跳,带着一点慌乱,一点新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明了、却悄然被点燃的……属于年轻生命的渴盼与羞怯。这种悸动让她不敢回视,只能低着头匆匆逃离,可那夜卧在土炕上,黑暗里回荡的心跳声却格外清晰,如同擂鼓。
每当面对这些或直白或羞涩的示好眼神,小雪的心便如坠雾中,只有一片茫然的无措和下意识地排斥。她会立刻别开目光,快步回屋,将自己隔绝起来。那份年轻生命散发出的朝气与热情,非但不能触动她,反而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不属于此地的疏离与压力。
然而,在避开之后,在独自一人时,心底深处涌起的却是一丝莫名的……委屈?
她不明白。
她只知道,每当听到“小媳妇”那三个字,脸颊虽烧得滚烫,心头除了羞赧,竟还会泛起一丝隐秘的、如同蜜糖般微不可察的甜意。
而当那些年轻后生的目光望过来时,除了不适,那份“甜意”似乎被什么干扰了、玷污了,让她只想躲开。
这份从未有过的、纠缠难辨的情绪,令她困惑、不安,又隐隐躁动。
李伯,老人的身影成了她茫然心绪中的唯一锚点。
隔壁张婶有时也提着一篮新摘的豆角过来串门,对着正在院子里晾晒草药的小雪挤眉弄眼:“小雪啊,听婶子的,别总围着老李头转!村东头王家的虎子,壮得跟牛犊似的,昨儿个还红着脸向我打听你呢!多好的后生!还有那个……”
小雪窘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抓起一把药材胡乱翻动,黑白发丝在阳光下发亮。
“老李头……是老啦!”张婶叹息一声,压低了嗓门,“可他这辈子……唉,也是个苦命人啊……当年要不是……”
张婶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惊觉说错了什么。小雪敏锐地抬起头,捕捉到张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和怜悯。
“没、没什么!”张婶匆忙扯开话题,把豆角塞给小雪,几乎是落荒而逃。
小雪握着那篮尚带着露水和泥土气息的豆角,杵在院子里,心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
王婶受邻村小伙所托,趁着给小雪送来几尺花布的机会,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在她耳边低声说:“小雪啊,那铁匠铺的小五可是个实诚小伙,力气大,手艺好,家里几亩地一头牛,在村里也算好人家。你给李伯当‘小媳妇’,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一辈子没个着落。不如……”王婶挤了挤眼,“考虑考虑?李伯他也不会拦着你找个正经归宿的。”
小雪正端着簸箕筛药草,闻言手一抖,差点将药草撒了一地。她猛地抬起头,灰白的发丝滑落额前,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却写满了真切的慌张和抗拒,声音都尖利了几分:
“不!我……我不去!”她把簸箕往地上一放,像躲避瘟疫一样后退一步,急切地辩解着,语无伦次,“李伯……李伯他不会开心的!我也不……不要去别家!”说完,不等王婶再开口,她一把抓起那几尺花布,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里屋,用力带上了吱呀的木门。
靠在门后,她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逃离了一场无形的围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确信——不能去!离开李伯的家,去别的“归宿”?不行!绝对不行!这个念头刚起,心底就涌起一股冰冷的寒意和无边的抵触。
为什么?
因为害怕外面的陌生?
还是因为……一想到李伯可能会因为她答应了别人而显出落寞的神情,她心底那根隐秘的弦就被狠狠拨动了?
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洗刷了夏日的闷热。李伯回来时,雨水打湿了他的草帽和衣襟。小雪早已准备好温热的姜茶和干燥的布巾。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李伯的湿草帽和沾了泥的褂子,用布巾小心地替他擦拭脸颊和脖颈上的雨水。
昏黄的油灯光晕下,李伯布满沟壑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平和温润,任由她擦拭。看着她专注又有些笨拙的样子,他低声道:“难为你了小雪,以后啊,别听村里人瞎说……”他似乎意有所指,却又点到即止。
小雪的手指顿住了。她抬眼看着老人温和而睿智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情欲,没有占有,只有一份深沉的、如同大山本身般的庇护与包容。这眼神,远比那些年轻后生热切的目光更让她感到熨帖和安定。
一种奇怪的酸涩感夹杂着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她的鼻腔和眼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嗯。”她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继续手上的动作,却擦得愈发小心翼翼,仿佛擦拭着这浑浊世间里最后一片让她心神安宁的净土。
小雪的指尖捻着那根最显眼的银白发丝,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开口:“老伯……”
“嗯?”李老伯给油灯添了点油,头也没抬,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当年……”小雪的声音带着迟疑和探询,“您……救下我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您……真的只是救一个陌生的可怜人吗?这后半句,却在她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问出口。她只是看着李老伯拿着烧火棍的手——那只布满老茧、曾经无数次搭在她脉搏上、替她擦去血污、为她捣碎草药的、苍老却无比安稳的手。
火光跳跃,油灯前一时寂静。
李老伯添油的手顿在半空,沉默了许久。
火光在他浑浊的眼眸里跳动,映照出难以言喻的沧桑。许久,那如同被砂砾磨砺过的嗓音才低低响起,带着微不可察的叹息,融入了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中:
“人啊……活着……就好。”
那一晚,小雪辗转难眠。窗外,雨打芭蕉的淅沥声单调而清晰。村民的调侃,年轻后生的目光,王婶张婶试探的话语,李伯在灯下温和又疲惫的容颜……走马灯般在她空白的脑海里反复上演、交织。
那份自夕阳下讲故事那晚便在心底生根的、对温暖与安宁的悸动和渴望,如同藤蔓在心湖疯长,缠绕着那个名叫“李伯”的核心,越收越紧,越缠越深。
异样的情愫,终于破土而出,不再是模糊的心动,而是一种清晰指向李伯的、炽热又酸涩、带着巨大矛盾感的懵懂爱恋。
它是如此汹涌而真实!
又是如此……禁忌而令人绝望!
她紧紧攥着胸口的粗布衣襟,灰白的发丝散在枕上。少女迟来的、懵懂而剧烈的初萌情意,如同暗夜里的山火,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和一片空白的记忆里猛烈燃烧着。
而窗外夜雨的深山中,那口曾被李伯赋予传奇色彩的古井,幽深的水面在月光穿透云层的短暂间隙里,倒映着一缕灰白的、属于雪的气息,无声无息,寂然不动。那些埋藏在井底深处的、被封印的古老毒道与天道伟力,以及那与她坠入此地时残留的劫火气息隐隐共鸣的法则波动,是否会在这凡人无法感知的爱意涟漪里,悄然引动新的波澜?药田角落里,一枚被厚厚泥土覆盖的、形状扭曲、布满焦黑裂纹的银凤甲片,在黑暗里散发着微不可察的最后一丝死寂。
灰发映灯,情根深种。然世情如药,总多苦辛。
心火炽燃终非劫烬尽处,井水微澜亦非渡世方舟。
宿命的暗流,依然在这看似宁静的药香小院里,无声涌动。一场大雪或许已在深不可测的天穹尽头,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