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子并未因那晚油灯间短暂的话语而改变多少。小雪依然每日煮粥缝衣,李老伯依旧背着药篓在十里八乡跋涉。仿佛那句饱含沉重暮气的“活着……就好”,不过是灯火崩开时转瞬即逝的星点。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小雪看得分明。

当张婶或那些大胆的村邻再开起“小媳妇”、“老两口”的玩笑时,李老伯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淡了。他总是摆摆手,呵呵地干笑两声,浑浊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小雪微微发窘的脸,便岔开话题去:

“张家的,你男人前些日子闪到的腰,还疼不?”

“石头娃,又皮!把王奶奶晾的药材筐踢翻了!”

那份刻意的闪避,带着近乎仓皇的味道。

他不再坦然享受小雪无微不至的“伺候”。小雪递过刚熬好的药汤,他不再顺手接过去吹吹就喝,而是总要犹豫一瞬,再道声“多谢”;小雪傍晚在村口远远迎他归来,他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或是与同路的村人多说几句,仿佛要将那独处的时刻冲淡;甚至小雪夜里听到他睡梦中的咳嗽声,想起身为他掖掖被角,稍一靠近,他那在昏暗中也格外清晰的、骤然紧绷的背脊,也会让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小雪的心,像被看不见的细线勒住,一阵阵地发闷。

这份被察觉又遭婉拒的懵懂情愫,让她原本安然的心湖陡然变得焦灼,如同丢进了一颗未燃尽的炭火。她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这个庇护了她两年的老人,试图在那沉默和闪避的硬壳下,找寻一丝能解释自己心意的缝隙,或者……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看着他用那双布满厚茧老茧、裂口永不消失的手,熟练地碾磨草药。药杵沉重的落下,石臼里的药材发出苦涩的香气。他低头专注的样子,侧脸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深刻的沟壑,昭示着无情流逝的年华。那曾经挺直、如今却因常年背负重物而略显佝偻的脊梁,也无声地诉说着衰老与疲惫,像一张逐渐失去韧性的弓。

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砸在她心头:他老了。

老得和小雪银发下尚算光洁的额头、以及那些村中年轻后生滚烫的眼神,隔着一条几乎无法逾越的时间鸿沟。

这种认知带来的并非厌恶,而是一种混合着深切怜惜的巨大恐慌。她开始无端害怕夕阳沉得太快,害怕听到他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咳嗽,甚至害怕看着他费力地蹲下又颤巍巍站起的背影。她想象着他孑然一身躺在这间冰冷寂静的茅屋里的样子……一种揪心的寒冷攫住了她。她终于明白村人那些玩笑话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残酷现实——他太老了,老到足以让任何关于“陪伴”的憧憬都变成沉重且无法承受的负担。

李伯活了大半辈子,行医济世,阅人无数。那双看惯了生老病死、人情冷暖的眼睛,早已练就了洞察秋毫的本事。小雪眼中那日益清晰、再也无法掩饰的炽热与依恋,如同初春溪流下涌动的暖泉,他如何能看不见?又如何能不懂?

起初,他只当是小姑娘失去记忆后,将他这唯一的依靠当成了精神支柱,是雏鸟对巢穴的本能眷恋。他加倍地温和,如同对待需要呵护的幼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那份长辈的慈爱与界限。

然而,当小雪为他擦拭雨水时指尖那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她在灶台前忙碌时偷偷望向他背影的目光里盛满了让他心头发烫的光亮,当她听到“小媳妇”调侃时那并非全然羞怯、反而带着一丝隐秘甜意的躲闪……李伯的心,像是被投入滚水的石子,再也无法平静。

抵触。

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沉重负罪感的抵触,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那颗早已习惯孤独的心。

他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对着摊开的药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我都能当她爷爷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沉重地叹息。六十有七的年纪,头发早已花白稀疏,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谷粒,背脊虽还硬朗,却也微微佝偻。而小雪,才二十八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即便她一头灰发,伤痕累累,那眉眼间偶尔流露出的清透与生命力,依旧如同山涧里未经雕琢的璞玉。这巨大的鸿沟,横亘在眼前,触目惊心。

他想起年轻时听那些走南闯北的货郎或偶尔进城的猎户闲聊时,提过城里那些富贵老爷们纳年轻小妾的事。那些故事里充满了金钱、权势和扭曲的欲望,每每听到,他都觉得腌臜,打心眼里鄙夷。他李时安是什么人?一个山野郎中,守着几亩薄田药圃,靠着一点微末医术糊口,清清白白了一辈子!怎么能……怎么能让村里人那些善意的调侃,变成一种令人不齿的现实?

更深沉的痛楚来自记忆深处。瘟疫。那场席卷山外村镇、也波及到药石村的可怕瘟疫。他拼尽全力,熬红了双眼,尝遍了草药,却终究没能救回那个同样有着温婉笑容、与他相濡以沫的发妻。她走的时候,还很年轻。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力感,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几十年的孤寂,是惩罚,也是他为自己无能筑起的囚笼。他早已习惯了这囚笼的冰冷与空旷,习惯了将所有的情感寄托在草药和病人身上。

小雪的出现,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阳光,强行照进了这冰封的囚笼。她的依赖,她的笨拙努力,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温暖,确实融化了他心底某些坚硬的角落,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被需要的慰藉。他照顾她,如同照顾一株濒死的珍稀药草,倾注了心血,也收获了救活生命的喜悦。但这喜悦,是长辈对晚辈的欣慰,是医者对病人的责任,绝非男女之情!

他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这份纯粹的守护与责任,会变质成另一种关系。那是对亡妻的亵渎,是对小雪青春的掠夺,更是对他自己一生清名的玷污!他李时安,绝不能成为那种令人不齿的“老不修”!

于是,他开始了笨拙而坚决的疏远。

当小雪像往常一样,在夕阳下坐在门槛石墩上等他归来,眼神亮晶晶地迎上来时,他会刻意避开那灼人的目光,只匆匆点头,含糊地说一句“回来了”,便径直走向药房或灶台,仿佛有忙不完的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坐在院子里,一边看她缝补,一边说些山里的趣闻。他把自己埋进药典里,埋进捣药的枯燥重复中,用沉默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小雪端来温热的洗脚水,蹲下身要帮他脱鞋袜时,他会像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脚,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僵硬和急促:“不用!我自己来!你……你去歇着吧!”那语气里的慌乱和抗拒,如同冰冷的针,刺得小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端着水盆的手指微微发白。

饭桌上,小雪特意为他多夹了一块炖得软烂的野山菌(那是他最爱吃的),他却只是闷头扒饭,含糊地应一声“嗯”,甚至不敢抬眼去看她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彩。那沉默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最明显的一次,是村里那个最热心也最没眼力见的王婶,又一次半开玩笑地拍着李伯的肩膀:“李老爹,你看小雪多好!知冷知热的,比亲闺女还贴心!这缘分啊,老天爷给的,你就别端着啦!啥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李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羞,是怒!他猛地放下手中的药杵,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声音从未有过的严厉:“王家的!休得胡言乱语!小雪……小雪她就像我闺女一样!再乱嚼舌根,以后你家有个头疼脑热,别来找我!”那眼神里的愠怒和不容置疑的凛然,吓得王婶一哆嗦,讪讪地闭了嘴,再不敢提。

小雪当时就在院角晾晒草药,王婶的话和李伯的怒斥清晰地传入耳中。她背对着他们,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中捧着的药草簌簌落了几片。她没有回头,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簸箕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夕阳的余晖落在她灰白的发顶,却仿佛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李伯看到了她僵硬的背影,心口像被巨石狠狠砸中,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伤到她了。可他能怎么办?他必须用最决绝的态度,斩断这不该有的苗头!长痛不如短痛!

夜里,他躺在自己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上,听着隔壁小雪房间里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的啜泣声,心如刀绞。黑暗中,他睁着浑浊的双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椽子,仿佛又看到了亡妻温婉却带着病容的脸。愧疚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不能。

他不能毁了小雪。

他不能辜负亡妻。

他不能让自己晚节不保,成为村里的笑柄。

这份迟暮之年猝然降临的、如同山火般炽热又令他恐惧的“情意”,被他用沉重的道德枷锁、对亡灵的愧疚和对现实的清醒认知,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冰冷的角落。他宁愿继续做那个孤苦的、守着药炉和回忆的老郎中,也不愿打开那扇通往“不伦”深渊的门。

他用沉默和疏离,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名为“守护”的高墙。墙这边,是他暮色沉沉、心锁重门的孤寂世界;墙那边,是小雪初萌便被无情霜雪覆盖、茫然无措又痛彻心扉的爱恋荒原。

与此同时,那些来自年轻后生的试探,在此时却如同雨后山涧,愈发清晰地流进视野。

村东王家的虎子,是个虎背熊腰、眼神清亮的后生。他挑着一担新劈的木柴,特意“路过”李老伯家院门口,隔着篱笆,看到小雪在晾衣服,黝黑的脸上憋得通红:“雪、雪姐姐!家里柴……柴火用不完!分、分你些!你力气小,别去后山了!俺……俺以后天天给你送!”他笨拙地把柴禾往院角堆放,像放下什么烫手山芋,转身就跑,耳根通红。

那滚烫的羞窘和笨拙的热情,扑面而来,如此鲜活生动。是截然不同于药香和陈旧茅草味的年轻气息。

还有后山坡上那个叫林泉的清秀少年,念过两年私塾,身上带着点书卷气。他会采几支沾着露水的野百合或山杜鹃,偷偷放在小院门口的石磨盘上,花朵下压着一张字迹歪歪扭扭却情意直白的纸条:“小雪姐,山花……送你。”

更有张家婶子,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拉着小雪在墙角嘀咕:“傻丫头!放着这满村健壮有力、能与你过几十年踏实日子的后生不理会,你愁什么呢?老李头是好,可他比你爹岁数都大了!你现在对他好,是念恩,是报德!可不能糊涂把后半辈子搭进去啊!婶子是过来人,这情分……终究熬不过时间这把杀人的刀子!”

小雪背靠着粗砺的土墙,墙皮仿佛带着刺,扎着她的后背。虎子红透的耳根,林泉放在磨盘上沾着晨露的野百合,张婶苦口婆心的话语,与李老伯咳嗽声里佝偻的背影、推拒药碗时微颤的手、睡梦中警觉绷紧的脊梁……在她混乱的脑海里交替闪现,猛烈地碰撞、撕扯。

一边是枯木朽株下沉重而绝望的依存感。

另一边是初春枝头跳跃着的、充满可能性的生机。

她在报恩与心动之间,在暮色与晨光之隙,踟蹰难行。那份因庇护和依赖而滋生的暖意,被现实的冰冷刺穿;而那因年轻热度撩拨起的悸动,又带着对过往的某种模糊背叛感,让她心绪难平。

院外的蝉鸣嘶哑刺耳,正是盛夏光景。

这天的汤药,熬得有些过火,苦涩弥漫了整个屋子。

小雪端着药碗走进里屋。李老伯靠在床头,似乎闭目养神。窗棂的缝隙里透进一缕夕阳,正好落在他搁在薄被上的那只手上——那手背松弛的皮肤上布满老年斑,青筋虬结,一根旧布条缠在手腕上勒出一圈暗红印痕,那是白天为给一个顽童固定脱臼手腕而用力过猛磨破的伤。小雪的目光久久凝在那道细小的伤口上。

她默默将微烫的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又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了清水,轻轻蹲下身,想去擦拭那道新鲜裂口旁沾染的药草细末。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枯槁皮肤的边缘时,李老伯的手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

他骤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浑浊温和,没有了对草药的专注,也没有了面对病人时的慈蔼。那里面盛满了小雪从未见过的、激烈翻滚着的浑浊情绪!痛苦、挣扎、抗拒、甚至还带着一丝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逃般的……惶恐!

他直直地瞪着小雪,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的气力,带着深秋草木般的萧瑟与无奈:

“小雪……别对我好。”

“忘了吧……那些糊涂念头……”

“我这一把老骨头……又能……”

“陪你几年?”

药石村宁静的夜晚,只有山风呜咽着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如同一声悠长而无奈的叹息。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水面倒映着破碎的星光,也倒映着这咫尺天涯、情愫错付的悲凉。井底深处,被封印的古老毒道气息似乎感应到了上方剧烈波动的、带着绝望与压抑的心绪,如同沉睡的毒蛇,微微蠕动了一下冰冷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