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药石村的冬天来得凛冽肃杀。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风雪,裹挟着来自十万大山深处的刺骨寒流,将整个村庄封在了漫天遍野、深可没膝的苍白里。白日里的阳光都显得苍白无力,入夜后更是滴水成冰,狂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发出凄厉如鬼哭的嘶嚎。

冬夜的风雪,裹挟着一种撕裂布帛般的尖啸,撞在十万大山的峰峦峭壁上。墨黑的天幕被无尽的银白碎絮填塞,鹅毛大雪倾泻而下,覆盖了村落、小径、甚至抹去了山林的轮廓。寂静的雪夜本该深沉安眠,却被狂暴的马蹄践踏撕碎!

“马匪!马匪来了——!”

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狗吠声、哭喊声、器皿碎裂声瞬间将李家村撕扯进炼狱

马蹄践踏积雪的沉闷轰响、刀剑碰撞的锐响、男人粗暴的呼喝与村民惊恐绝望的哭喊骤然爆发!一伙不知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悍匪,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趁着雪夜奇袭了毫无防备的药石村!他们裹着厚厚的毛皮,只露出凶狠的眼睛,骑在膘肥体壮的山地马背上,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和嵌着铁刺的粗长马鞭,撞开脆弱的篱笆,如同死神般涌入!

“抢!值钱的都抢走!”

“粮食!牲口!女人!一个都别放过!”

“敢反抗的,宰了喂野狼!”

火光在雪夜里猛然腾起,那是土匪点燃了草垛!浓烟与血腥气瞬间弥漫!哭喊声、求饶声、匪徒嚣张的狂笑和雪地被践踏发出的咯吱声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奏鸣曲!

李伯的小土屋紧挨山脚,是第一批被砸开门的。几个面目狰狞的马匪闯了进来,贪婪的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和缩在墙角、面色惨白的小雪。当头的那个独眼巨汉,看着小雪灰白头发下那张清瘦却轮廓分明的脸,即使有疤痕也难掩的清秀,眼中爆发出淫邪的光!

“哟!没想到这穷山沟还有这等货色?带走!”他狞笑着,挥舞着粗长的马鞭,当先就向小雪抓去!

“滚开!”一声愤怒到极点的苍老怒吼响起!李伯操起门边的药锄,如同护犊的老狼,挡在了小雪身前!他瘦小的身躯在匪徒面前显得如此单薄,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燃烧着滔天的怒火,死死瞪着独眼巨汉!

“老东西找死!”独眼巨汉狞笑,手腕一抖,那带着倒钩的马鞭如同毒蛇般狠狠抽下!不是抽向李伯,而是抽向他身后的小雪!

电光火石间!

李伯没有躲闪,他甚至用尽全力将小雪向更角落推去,自己则猛地一转身,用自己的脊背,结结实实迎上了那道恐怖的鞭影!

啪——!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

带着倒钩的皮鞭瞬间撕裂了老人单薄的棉袄,在皮肉上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鲜血立刻喷涌而出,染红了破碎的棉絮!

“呃!”李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身体被鞭子巨大的力量抽得向前扑倒,撞在土墙上,一口鲜血喷在冰冷的泥墙上!但他硬是没倒下去,反而靠着墙,用颤抖却死命支撑的手里紧握的药锄,指着匪徒,双目赤红:“不许……碰她!”

小雪的眼睛瞬间被那刺目的血红填满!脑子里轰的一声!那鞭子本该是抽在她身上的!

“李伯——!”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涌出,就要扑上去!

“跑!小雪!快……往……山里跑!”李伯却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来,将她猛地向被砸烂的后门推去!他吐着血沫,眼神绝望却坚定,如同发狂的雄狮!

小雪被那绝望的眼神和满背的鲜血刺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让她无法思考,她几乎是凭借本能,在另外两个匪徒扑上来的瞬间,从后门的小缝隙里滚了出去,一头扎进狂风暴雪之中!

李伯靠着墙,看着小雪消失在雪幕里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丝释然又凄惨的笑意。紧接着,剧痛和失血让他彻底失去了力气,软软瘫倒在血泊之中。失去目标的匪徒骂骂咧咧,开始大肆搜刮屋内少得可怜的食物和器具……

小雪在没过膝盖的深雪里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往熟悉的后山爬。寒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碴,灌进肺里又冷又痛。她辨不清方向,脑海中只剩下李伯浑身是血倒下的画面和那声嘶力竭的“跑”字!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她的身体,让她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就在她几乎要被冻僵、绝望地摔倒在一个雪窝里时,一只冰冷但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雪……这边……”一个虚弱却无比熟悉的声音在狂风中几乎微不可闻。

是李伯!

他竟然踉跄着撑了出来!脸上糊着血和雪,嘴唇冻得乌紫,但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依旧燃着一簇不灭的火焰!他一手捂着后背不住流血的伤口,一手死死攥着几乎冻僵的小雪,凭借几十年对山路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顽强地拖行着她,艰难地向着一处隐蔽的山坳里移动。

雪深及膝,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挣扎。小雪被李老伯死死拖拽着,跌跌撞撞,冰冷的雪钻进裤腿,刺骨的寒冷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紧紧钳住她手腕的、苍老滚烫的手,和她自己狂跳欲裂的心!什么失忆,什么情愫,什么过往,全被这灭顶的恐惧碾得粉碎!

呼啸声!马蹄踏碎积雪的闷响!还有更近的尖利呼哨!

“分头搜!抓活的!那老东西是郎中,那小娘们细皮嫩肉!”狞笑的声音仿佛就在身后!

身后匪徒的吼叫声和火光渐渐被狂风卷走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在力气快要耗尽之时,李伯终于拖着她,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一处狭小的、背风的山洞。洞口被枯草和灌木藤蔓巧妙地遮蔽了大半。

山洞里漆黑一片,只有风雪在洞口肆虐的呜咽。两人靠在冰冷的岩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刺骨的寒意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恐惧,让小雪瑟瑟发抖。她摸索着,双手触碰到李伯的身体,摸到一片湿漉漉、冰冷粘稠的触感!

她心头猛地一悸!

“李伯……你的背……”

借着洞口透进的一点微弱的雪光反影,她终于看清了——李伯那件早就被血浸透的破棉袄!那背后狰狞的裂口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不断地渗出温热的鲜血!伤口被寒风冻得发白、外翻!

老人后背的皮肉仿佛被撕裂开,深可见骨的伤痕外翻着,粘稠的暗红色血液在低温下变得有些粘滞,却依旧不断地从伤口边缘渗出,将他背上本就残破的棉袄洇湿成更加刺目的暗红色,连带着旁边冻结的雪块也被染红。触目惊心!

小雪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撕扯得血肉模糊!

为了救她!

为了推开她!

为了不让那沾着倒刺的马鞭落到她身上!

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她跪坐在冰冷的洞底,双手颤抖着想碰触那伤口,却又怕弄痛了他,手指停在半空,如同冻僵的蝴蝶。巨大的悲伤和一种从未有过的、源于灵魂深处的剧痛,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强撑的意志和这两年建立起来的、懵懂而脆弱的心理防线。

山洞外的风雪嘶吼着,像濒死巨兽最后的咆哮。洞内,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弥漫的血腥气。黑暗中,只有小雪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和泪水滴落在冰冷岩石上的细微啪嗒声。

昏暗中,李伯无力地靠在岩壁上,意识在失血和寒冷中有些模糊,但小雪压抑的、充满巨大悲痛的啜泣却无比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每一滴泪珠砸落的声音,都像重锤敲打在他饱受煎熬的心上。

他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在轻微地颤抖,雪花落在伤口上融化,带来刺骨的冰冷与钻心的疼。但比这疼痛更强烈百倍的,是听着小雪那绝望悲泣时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挣扎着想动一动,想安慰她一句“别怕”,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吸气声。后背上那道狰狞裂口如同烙印,每一次微小的动弹都牵扯起剧烈的痛楚,提醒着他为她挡下这一鞭是付出了多么惨烈的代价。

李老伯将小雪安置在洞内最干燥避风的角落,动作有些迟滞。他摸索着在黑暗中收集洞中前人留下的少量枯枝败叶,动作缓慢,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沉重。小雪蜷在角落,死死咬着嘴唇,感受着劫后余生带来的极度疲惫和灵魂深处的空洞茫然。

黑暗里,只有老人沉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摸索摩擦枯枝的“窸窣”声。

终于,一簇微弱的橘红色火光在黑暗中跳跃起来。老人颤抖着用打火石和火绒点燃了那堆来之不易的小小篝火。

火焰温暖的光芒瞬间照亮了这个冰冷的庇护所,也照亮了相互依偎取暖的两个人。

小雪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在篝火旁佝偻着整理火堆的老人。温暖的橘光终于驱散了她的冰冷和恐惧。

她望着李伯的身影轮廓。他无声地忍受着痛苦,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堵在狂风暴雪里为她撑起最后一方天地、却摇摇欲坠的高墙。这幅景象,瞬间将她带回了那个被金色夕阳笼罩的傍晚——

那个傍晚,老槐树下金辉流淌如蜜,慈祥的老人坐在孩子们中间,沐浴着圣洁的夕阳,讲述着古老的故事。就在那时,一股奇异的暖流狠狠撞进了她荒芜的心田,那是少女情窦初开第一次萌动的涟漪。这涟漪,如同被冰封了多年的种子,在此刻这片充满绝望与血腥的黑暗山洞里,在生死相依、他以血相护的震撼下,被彻底唤醒,疯狂地生根、发芽,冲破一切冻土与冰层!

过往的点滴,如同无数碎裂的星子,在她空茫而痛楚的脑海中飞速拼凑,闪耀出炫目而滚烫的光芒——

是他,在她如同一具焦黑的尸体般濒死时,将她从冰冷的潭水中捞起,背回这个简陋却能遮风挡雨的家;

是他,用粗糙却无比温柔的手,熬过无数个日夜,用草药的苦香一点点驱散死亡,唤醒她沉沦的意识;

是他,笨拙却充满耐心地教她生火做饭、捻线缝补,接纳了她这个从天而降、满身谜团的“累赘”;

是他,用那包容如山峦的目光,默默挡开村民好奇甚至不善的议论,给了她在药石村安宁立足的空间;

更是眼前这个在寒风呼啸中仍死死攥住她的手、在被悍匪血洗的村庄里用后背替她挡下致命一击的身影!

那份深埋心底、在夕阳下悄然萌发、又在村民善意的调侃和对方刻意的疏离中苦苦挣扎压抑的情愫,在此刻看到这满背的淋漓鲜血时,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再也无法抑制,轰然爆发!

什么记忆空白!什么伤痕狰狞!什么伦理界限!什么世俗偏见!在生死瞬间用血肉为她挡下刀锋的巨大守护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那在夕阳下让她第一次感到心悸的温暖与博大,如今被这淋漓的鲜血和沉默的守护浸染得更为厚重、更为震撼灵魂!

她爱他!

这份爱,与年龄无关!与身份无关!与他人的目光无关!它根植于她重新获得生命的起点,成长于他无言呵护的每一个日出日落,终于在这场以血为祭的生死劫难中,冲破了所有藩篱,变得如此纯粹而炽烈!

“李伯……”她哽咽着,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饱含着两年积淀下来的所有委屈、酸涩、依恋和此刻痛彻心扉的愧疚与爱意。泪水决堤般奔涌,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手脚并用地爬到李伯面前,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在昏暗中紧紧抓住他那沾满冰冷血污、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手。

她的手冰凉,却带着一股燃烧生命般的炽热力量。

“李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起头,望着黑暗中老人模糊的轮廓,泣不成声,“那夕阳……那树下讲故事的夕阳……我的心……我的心里……从那时候起……就只有你啊!”

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重量,饱含着两年压抑的情愫:

“在村子里的每一天……看到你早出晚归……坐在门口……等你回来的铃铛声……是我……最安心的时候……”

“看着你被王婶她们打趣……我会害羞……但心里……是欢喜的……”

“看到那些……对我好的年轻人……我只想逃……只想躲……因为……因为他们不是你……”

她用尽全身力气诉说着,仿佛要将这两年堆积如山的情感倾泻而出:

“我知道你拒绝……你怕……你把我当孩子……你觉得自己年纪大……”

“可是……可是我的心……不会骗人啊!”

她哭喊着,用受伤的额头抵住李伯冰冷沾血的膝盖,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破败的裤腿:“别推开我……别把我推开好不好?我真的……真的……”

“真的……好爱你啊!”

“李伯!李伯!我不怕!我跟着您!活着……我就跟着您!活着……我们就在一起……”

最后的呐喊,耗尽了她的力气,也彻底掏空了她所有的矜持与顾虑。她像个无助的孩子,趴在李伯的膝头,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痛彻心扉的哭泣。灰白的头发凌乱地铺散开来,在昏暗中如同失去光泽的雪绒。

整个山洞里只剩下她绝望悲切的哭声和洞外呼啸的风雪声。

黑暗中,李伯僵硬如石雕。小雪带着血泪的告白,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比他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还要疼痛百倍、千倍!那压抑了两年的、被他用尽全力锁死在冰冷角落的爱意,此刻以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爆发出来,带着滚烫的泪水和鲜血的气息,重重地砸在他面前,几乎将他彻底击溃!

篝火的光芒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跳动,光影流转间,那浑浊的瞳孔深处,剧烈地震颤着!仿佛是有什么坚冰,在那滚烫泪水的冲击下,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他想抬手,想推开,想呵斥,想用世俗的道理、用沉重的现实、用他这副残破躯壳不堪的未来来斩断她的妄念!

那布满风霜的脸剧烈地抽搐着,喉头滚动,数次想开口,却最终只发出无声的哽咽和嘶哑的气音!他像是背负着一座无形却万钧的大山,压弯了他本就佝偻的背脊。

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的日常——她坐在门口翘首以盼的侧影,为他递药时指尖微妙的颤抖,看到他疲惫时默默沏上的热茶……此刻都如此清晰而灼热地回放!

那份他自以为是的“守护”和疏离,带给她的竟是如此深的痛苦和委屈!

他想大声斥责她的荒唐,想斩钉截铁地再次拒绝,想用最严厉的话语告诉她这是绝对不行的事!

然而……

喉头像是被巨石堵塞,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后背的伤口剧痛如潮水般涌来。

耳边是她破碎绝望的哭声。

手上是她冰冷却如同火焰般滚烫、死死攥紧他的手。

那声嘶力竭的“爱你”,如同带着泣血的钩子,勾出了他埋藏心底最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那份早已超越怜悯与责任的复杂情感。

那是夕阳树下第一次见到她醒来时那双茫然无助的清澈双眼时萌生的恻隐?还是在她笨拙却执着地学做家务、眼中偶尔流露出依赖的微光时悄然滋生的悸动?或者,就是在这生死瞬间,看到她被推向安全时心中那不顾一切也要护住她的疯魔?!

在漫长的沉默与巨大的内心挣扎之后,李伯所有的抗拒、所有的道理、所有的道德枷锁,最终只化作了胸腔深处一声沉重到仿佛要将生命都吐出的叹息。

他缓缓地、异常艰难地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拉扯到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强忍着那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剧痛,伸出颤抖却有力的臂膀,绕过了她因为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肩膀,没有言语,没有回应那份滚烫的爱意——

只是用尽此刻生命中残存的全部力气,将那个趴在膝头痛哭颤抖、身心俱疲的年轻女子,无比用力地、深深地、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姿态,紧紧地搂进了自己冰冷染血的怀里!

小雪被拥入了一个带着浓浓血腥气、冰冷刺骨却又无比坚实可靠的怀抱。那熟悉的草药和汗水的浑浊气息将她完全包裹。老人因剧痛而强忍的粗重喘息,那绷紧的、带着血腥颤抖的胸腔剧烈起伏的震动,隔着单薄的粗布衣衫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身上、心里。

没有回应爱语。

没有许下承诺。

只有这沉默的、用残存生命力支撑的拥抱,和那紧贴在她耳畔因忍耐剧痛而压抑不住的沉重吸气声。

这拥抱,带着伤口的血腥与冰寒的身体,沉重而绝望,仿佛是黑暗中沉默挣扎的巨兽在发出无声的悲鸣。它似乎用尽了老人余生所有的力气和最后一道防线,再多的言语和挣扎,终化作了这血肉铸成的囚笼,将怀中这朵炽烈燃烧却又伤痕累累的雪绒花,以最沉重无言的姿态彻底圈禁在他的世界里。

洞外,风雪呜咽得更急,如同苍天的恸哭。

洞内,苍老的身影紧紧拥抱着怀中哭泣的少女,如同古藤缠绕着风雪中被惊雷劈落的断木。那两道相拥的影子被昏黄的火光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凹凸嶙峋的石壁上,诡异地扭动着、融合着。

小雪能清晰地闻到老伯身上草药特有的苦涩气息、陈旧棉絮的味道,以及从那道新创口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的焦灼气味。在这冰冷血腥却唯一安全的怀抱中,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瘫软下来,啜泣也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哽咽。

她的侧脸紧紧贴在老人染血的旧棉袄上,隔着粗硬的布料,能感受到那颗在衰老胸腔里奋力跳动、却无比滞涩艰难的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着。

如同垂死鼓点的韵律。沉重而绝望。

在这绝望心跳声的包裹下,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无声无息地沉入小雪的心底。

她拥抱着这个给她新生的老人,也拥抱着一条注定被风霜侵蚀、被时间蛀空、最终会轰然坍塌的残破朽木。火光在她茫然而通红的眼中跳跃,映着她眼角晶莹未干的泪光。一种夹杂着飞蛾扑火般的决绝和灵魂深处窒息感的颤栗,让她环抱住老人的手臂,更加用力地收紧。

洞外的风雪,依旧在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