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烧透了大半个村落的冲天烈焰终于被几日前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彻底压灭了。刺骨的北风卷过,裹挟着焦糊木头、灰烬、血腥以及冰冻尸骸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恶寒气息。幸存的村民如同冬末挣扎求生的蚂蚁,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没过脚踝的积雪,在烧得只剩骨架的废墟间,寻找着断壁残垣,寻找着任何一点可用的物件,寻找着失踪的亲人遗体。悲愤的哭嚎和绝望的咒骂撕裂了死寂:
天杀的贼匪啊——!”
“刚消停了几天啊!好日子没过上几口热乎饭!”
“这……这简直不给人活路!”
阳光惨淡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照在药石村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深可及膝的积雪覆盖了大部分残骸,却掩盖不住烧焦的房梁、倾倒的篱笆、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菜地和药圃,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死亡气息。
李伯和小雪互相搀扶着,如同两只在暴风雪中侥幸存活的倦鸟,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艰难地回到了这片曾经安宁、如今却已化为炼狱的家园。
陆续有幸存或躲藏起来的村民返回,站在自家被焚毁、劫掠一空的废墟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绝望的咒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捶打着焦黑的土墙,声音嘶哑如破锣:
“这吃人的世道啊!刚熬过了兵灾,消停了几天?!还没喘匀气儿,又来了天杀的土匪!老天爷!你开开眼吧!还让不让人活了——!”
悲愤的哭喊在死寂的雪原上回荡,充满了无尽的凄凉与无力。
李伯和小雪沉默地站在自家那同样化为焦土的小院前。篱笆被踩得稀烂,土屋塌了大半,屋顶的茅草被烧得精光,露出断裂的椽子,像巨兽狰狞的肋骨。灶台被砸毁,药柜倾倒在地,珍贵的草药或被践踏成泥,或被风雪掩埋。只有那口深井,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村中央,井口覆着厚厚的积雪,仿佛一个冷眼旁观一切的古老见证者。
李伯后背的伤口在寒冷和颠簸中再次裂开,渗出的血染红了临时包扎的破布条,脸色苍白如纸,全靠小雪用瘦弱的肩膀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小雪看着眼前的破败,又看看身边摇摇欲坠的老人,灰白的发丝在寒风中飘动,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哀伤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回……回来就好……”李伯的声音虚弱得几乎被风吹散,他拍了拍小雪冰冷的手背,目光扫过废墟,“收拾……收拾一下……总能……有个遮风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刺骨严寒和巨大悲痛中进行的重建。幸存的村民们互相帮衬着,用残存的木料、茅草和被雪水浸透的泥土,勉强在废墟上搭起能容身的窝棚。李伯的伤势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恢复得极其缓慢,小雪成了绝对的主力。她不知疲倦地清理着瓦砾,搬动沉重的断木,双手被冻裂、被木刺划破,布满血口,却一声不吭。她将李伯安置在勉强能挡风的角落,自己则像不知疲倦的工蚁,用瘦弱的身躯一点点重建着这个“家”。
老人也借着村里以及家里所剩无几的草药慢慢恢复
夜晚,寒风从窝棚的缝隙里灌入,冰冷刺骨。他们用仅存的、被雪水打湿又勉强烤干的破旧棉被紧紧裹在一起,相互依偎着汲取那一点可怜的体温。小雪用体温温暖着李伯冰冷的双脚,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后背的伤口。黑暗中,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和外面呼啸的风声。
几天后,他们终于用残存的土墙和捡来的木料,在原本小屋的位置搭起了一个极其简陋、四处漏风的“新家”。屋顶是厚厚的茅草和树枝,墙壁糊着泥巴和草茎,地面是踩实的冻土。没有门,只挂着一块破草帘挡风。屋内唯一的“家具”,是李伯从废墟里刨出来的、那张被烟熏火燎过、却奇迹般没有散架的旧木床。
这一夜,风雪彻底停息。一轮硕大、清冷的圆月升上中天,将银辉毫无保留地洒向这片被白雪覆盖的焦土废墟。月光穿透窝棚稀疏的茅草顶和墙壁的缝隙,如同流淌的水银,静静地铺洒在冰冷的地面上,也照亮了那张唯一的木床。
小雪用雪水烧开,她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衬衣角,仔细地为李伯清洗了后背的伤口,重新敷上仅剩的一点草药泥。温热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大滴大滴砸落在老人枯槁的背脊上。
老人的身体在寒冷和伤痛中微微颤抖。做完这一切,小雪自己也疲惫不堪,她窝在冰冷的床沿,望着从缝隙里流淌进来的、清冷如霜的月光。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
小雪蜷缩在床沿,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侧过头,望向旁边黑暗中老人佝偻、沉默的身影。那道模糊的轮廓在微弱的雪光里,像一棵被冰雪覆盖、随时会折断的老树。脑海中瞬间掠过无数画面:
夕阳金辉里讲故事的安详剪影……
灶火前啜饮薄粥时皱纹里的暖光……
风雪中那只始终将自己死死攥紧的手……
洞窟中那道用苍老脊背挡下鞭梢的血痕……
还有篝火下,自己扑过去拥抱时,他枯瘦却如同磐石般接住她所有崩溃和绝望的臂膀……
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世俗界限,所有关于“能活几年”的沉重提醒,都在这一刻被这无边的冰冷黑暗、被废墟的绝望气息、被身后那道鞭伤传来的微弱血腥气……狠狠击碎!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抓住最后的、唯一热源的强烈冲动,如同雪崩般淹没了她!
她猛地站起,快速扑到那个冰冷、佝偻的身影前!冰冷的身体带着决绝的温度紧紧贴上!双臂死死环住老人枯瘦寒冷的腰身,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牢牢抱在怀里!
“老伯!……我冷……”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浸湿了老人冰冷肮脏的前襟,“抱着我……暖……暖着我……”
老人浑身剧烈一震!如同被闪电击中!枯瘦的身躯瞬间绷紧成一张弓!那份少女柔软身体贴过来的触感,带着绝望的依恋和惊人的热量,像烙铁一样烫得他五脏六腑都骤然挛缩!他想推开,想斥责,想用最清醒的理由去浇熄这焚身的热度!
他嘶哑着喉咙,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碴子里艰难拔出来,带着腐朽的气息和绝望的清醒:
“不行……小雪……你快放开……趁着天还黑……趁着……我……我这一身朽骨……半截埋在土里……”
“给你暖?暖了今日……明日呢?”
“跟着我……守活寡么……傻孩子……”
“……趁着能……快走……”
一双冰凉却带着惊人决绝力量的唇,带着少女特有的、清冽又带着一丝草药苦涩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坚定地印在了他干裂苍老的唇上!
那是一个生涩的、带着颤抖的吻。
却也是一个不容置疑、斩断所有退路的吻!
李伯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那瞬间的柔软触感和扑面而来的决绝气息,如同惊雷炸响在他暮气沉沉的世界里!
小雪吻得很轻,很短暂。分开时,她的脸颊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燃烧的晚霞,红得惊人。那双清澈的眸子却亮得如同寒星,直直地望进李伯震惊而混乱的眼底,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与力量:
“李伯……不,夫君……”
她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带着羞涩,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小雪……愿做你的妻。”
她的目光扫过这破败的窝棚,扫过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埋葬着无数苦难的焦土雪原,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刻在冰冷的月光里:
“此生此世,若有反悔,必遭天谴!”
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决绝!
“望君……莫负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照亮了她布满伤痕却异常坚定的脸庞,照亮了她灰白发丝间闪烁的晶莹泪光,也照亮了李伯眼中那瞬间崩塌的、所有理智与抗拒的堤坝。
那一声“夫君”,那一个带着血泪的吻,那一声以“天谴”为誓的决绝告白,如同最猛烈的火焰,彻底焚毁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拒绝”的枷锁。巨大的震撼、汹涌的怜惜、无法言喻的痛楚,以及一种被这纯粹炽烈的情感彻底击中的、迟暮之年的卑微狂喜,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
他不再言语。
所有的顾虑、恐惧、自惭形秽,在这片废墟之上,在这清冷的月光之下,在这以生命和鲜血为祭奠的誓言面前,都化作了齑粉。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沾着草药气息和血污的、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虔诚和耗尽生命的力气,将怀中那具温软却蕴含着火山般炽热情感的身躯,无比用力地、深深地拥入怀中!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枯朽的骨血里!
仿佛这是末日来临前,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没有红烛高照,没有三书六聘,没有宾客盈门。
只有天地为证,!
只有焦土废墟,只有清冷月光,只有寒风呜咽。
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在这张承载过无数药香与病痛、如今却成为唯一依靠的旧木床上。
两具伤痕累累、饱经沧桑的躯体,在无声的月光里,笨拙而炽烈地纠缠在了一起。
粗重的喘息取代了言语。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汗水。
带着倒刺鞭痕的苍老脊背,与布满雷霆灼烧印记的年轻肌肤紧紧相贴。
破旧的粗布衣衫被一件件褪下,如同剥开命运沉重的茧。
接着,是一个远比刚才小雪那个吻更深沉、更绝望、也更带着一股苍凉掠夺般力度的吻,重重地压了下来!带着雪与灰的气息,带着血腥和草药苦涩的味道,带着他生命最后一点余烬的炽热。
干裂滚烫的舌蛮横地撬开齿关,将所有的推拒、所有的退路、所有的恐惧都碾碎,只剩下原始的本能——绝望的索取,绝望的给予!
“呃……”
小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毁灭和灼烧力量的吻完全吞噬!身体被死死箍在那枯瘦却如同铁箍般的臂膀里,向后踉跄,重重倒在身后那张吱呀作响的简易木床上!冰冷的枯草隔着薄薄衣物刺痛肌肤,但更强烈的是身体被死死拥抱摩擦点燃的、几乎要将灵魂炸开的陌生火焰!
木床在黑暗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力量。
沉重的身躯带着绝望的气息覆盖下来。冰冷的唇沿着颤抖滚烫的脖颈下滑,
省略一万字
月光幽幽。
黑暗中,小雪缓缓摊开自己刚才被按在他胸膛上的那只手。冰冷僵硬的指尖在昏暗的雪光下,清晰地沾染着一抹已然冰冷、却依旧刺眼夺目的——
暗红。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耀着这片饱经蹂躏的焦土。
照耀着窝棚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
照耀着床上紧紧相拥、仿佛要将彼此融入骨血的两个人。
一个暮气沉沉,伤痕累累。
一个韶华正好,却以灰发与伤痕为妆。
她成了他的妻。
在这片被血与火、雪与泪浸透的废墟之上,在清冷月光的见证下,以最原始、最决绝、也最卑微的方式,完成了这场没有宾客、没有祝福、只有无尽苦难为背景的无声婚契。
妻不负我,君必不负你,俩人紧紧缠绵拥抱在一起时,老人在小雪的耳边轻轻的说到,
窗外,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在月光下倒映着清冷的银辉。井水深处,被封印的古老毒道气息仿佛感应到了上方那极致炽热又带着献祭意味的生命交融,以及那声以“天谴”为名的誓言,无声地沸腾了一下,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不祥暗紫色的气息,如同苏醒的毒蛇,悄然逸散,融入了冰冷的井水之中。药田废墟的角落里,那枚被厚厚积雪覆盖的、布满焦黑裂纹的银凤甲片,在无人察觉的月华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