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寒来暑往,又两度春秋悄然滑过药石村的溪流。浩劫的记忆被刻意地沉入岁月的河底,生活如同顽强的野草,在焦土之上再度顽强地舒展开嫩绿的新芽。

李伯和小雪这对曾经在风雪废墟中生死相依、最终以月光为媒定下终身的老夫少妻,成了村子里一道独特又逐渐被接纳的风景。日子过得简单、清贫,却也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暖意。

院子被小雪打理得井井有条。倒塌的篱笆换上了新的竹枝,院里开辟出一小块平整的药圃,种上了些易活的驱寒止血的常用草药。角落处,用树枝和茅草搭了几个小小的窝棚,里头养着几只从山里捡来的幼小灵兽:一只圆滚滚、皮毛蓬松的狸猫(据李伯说是罕见的“寻药貂”幼崽),几只低头啄食虫豸的走地鸡,甚至还有一只憨态可掬、背甲乌亮的小穿山甲,以及一头毛绒绒的倔土兽,小雪每天都要给它们喂些草籽碎米,看着它们在院子里笨拙或灵巧地活动,眼中带着宁静的柔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多了一头温顺的灰色毛驴。那是李伯去年托进山的猎户专门从山外集市上换回来的。蹄子上还新钉了掌他一边给毛驴添草料,一边对小雪说:“这老伙计,脚力稳当,不颠簸。等天再暖和些,雪化了山路好走,咱套个简易车,带你去一趟青牛镇……听说那镇子挺大,有布庄、饭馆子、甚至还有个戏台子!”他说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罕见的光亮。那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补偿给这个年轻妻子的“见识”。小雪听了,只是浅笑,蹲下身轻轻抚摸毛驴柔软的长耳朵,眼神里流露出孩童般纯粹的好奇与期待。驴子也时不时发出昂昂声,

她围着那毛驴打转,喂它新割的嫩草,指尖拂过它温热的皮毛,想象着与老伯共骑一驴,蹄声踏过开满野花的山道,走向远方的画面——那是她贫瘠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憧憬。

日子就在劈柴、挑水、喂鸡喂兽、侍弄药草中缓缓流淌。清晨,李伯照旧背着药篓,挂着那串熟悉的铃铛出门。小雪站在院门口目送,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拐角。然后她开始一天的忙碌。不再是初来时的笨拙无措,她的动作利落了许多。洗衣做饭,打扫修补,甚至能跟着邻村嫁过来的年轻媳妇学会腌制一缸清脆爽口的雪里蕻咸菜。

更重要的是,她开始学着和村里的婆娘婶子们打成一圈。那些年长的大婶们大多朴实而热心,见小雪孤身跟了李伯这老头子,起初也有闲话,但见她勤快能干,对李伯尽心尽力,人心都是肉长的,态度也渐渐亲热起来。河边洗衣,井边汲水,总能聚在一处唠唠家长里短。

“哎,小雪妹子,你家李老爹有本事,那几只灵兽养得油光水滑的!”

“可不是嘛!那只小貂儿听说还能帮李老爹找好草药呢!”

“小雪手也巧,瞧这补丁,针脚细密的!”

“哎呀,可惜了小雪妹子这般人才……嫁了我们李老爹这老……”说话的大婶自知失言,连忙“呸呸”两声,尴尬地笑了。旁边人赶紧打岔:“嘿!老有老的好!疼人!踏实!”

小雪听着这些朴素的议论,不再像最初那样只会脸红躲开。她灰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不知是山中水土丰茂,还是被李伯经年累月、无声无息的滋养与疼惜浸润之故,那头曾经象征劫难和沧桑的灰白头发,竟奇迹般褪去了所有杂色,重新变回了乌黑如缎的纯净墨色。虽然伤痕仍在,但配上这头浓密黑亮的青丝,让她原本清丽的眉眼更添几分沉静的秀美。

她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浅笑,甚至能学着婆娘们的语气打趣回去几句:“婶子们说笑啦,我家夫君虽年纪长些,心眼好着呢,医术也好。昨个还念叨说李大娘家的老寒腿该再灸一次了。”几句贴心话,说得婶子们笑容满面,连声称是,再没人敢当面说李伯半句“老朽”。

这看似融洽和睦的村居生活背后,并非全然的宁静湖水。总有一些石子悄然投入,泛起不易察觉却持久的涟漪。

村里那些正当壮年的小伙子们,每每看到小雪劳作时专注的侧影,看到她俯身喂穿山甲时微微露出的一段修长白皙的脖颈(伤痕已淡化许多),看到她黑亮的发丝随风轻扬,眼神深处那抹不加掩饰的失落和不甘便愈发浓烈。

“可惜了……真是一朵鲜花插在……”

“谁说不是呢!李老爹那身子骨,被马匪抽过鞭子,还能硬挺几年?”

“可不是嘛!我看呐,那鞭子伤到了根骨,李老爹现在看着还行,说不定啥时候就……”

“到时候……嘿嘿,那水灵的小娘子……”有人说着便嘿嘿笑了起来,目光在忙碌的小雪身上逡巡,带着贪婪和势在必得的意味。碍于李伯在村中的德望(他是唯一的郎中,救命的情分压在那),这些议论和目光只敢在私下里、在田间地头或昏暗的伙房里流动。但那份觊觎,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毒蛇,冰冷而明确地指向了未来——指向李伯可能早逝的那个“空窗期”。他们笃信,时间站在他们这边。

小雪并非毫无察觉。那些投射过来的复杂目光,那些刻意在河边等她、搭讪几句却又不敢深说的年轻后生,都让她本能地心生厌恶和警惕。她像护住珍宝一样,更紧地守着这个给予她新生和温暖的家,守着那个暮年的丈夫。

她学会了像张婶一样,叉着腰在院门口晾晒衣物时,对着路过探头探脑的半大孩子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再偷看你雪姑晾衣服,叫你娘拧你耳朵!”;也会在村妇们聚集聊起荤素不忌的话题时,红着脸啐一声“不害臊”,却嘴角噙着一丝自家人才懂的羞涩笑意。生活磨砺着她,将这柄曾被风霜摧折的剑,淬炼成了柔软坚韧的藤蔓,紧紧缠绕在守护她的那株老松之上。

夜晚,成了这对夫妻最珍视的时光。

无论李伯这一天是跋涉数十里山路替人看诊,还是留在村中捣药、给乡邻针灸,当他踏着夕阳余晖,带着一身草药和尘土的气息推开院门,迎接他的,必定是小雪温婉的笑容和一句柔声的“回来啦”。灶上必然有温热的饭菜,木盆里必定是温度刚好的洗脚水。

饭毕,收拾妥当。简陋的屋子里早早便洗漱停当的小雪,会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如同最温顺的猫儿,殷勤地侍奉着年迈的夫君。

一双温软的手便悄然伸了过来。带着白日劳作后的薄茧,却动作极尽轻柔,熟稔地覆上他的肩胛、腰脊、腿根那些酸痛僵硬如顽石的筋肉处。力道不轻不重,揉捏推按间,指腹下蕴着温热的劲力,精准地熨贴着每一处煎熬的痛点。是这两年小雪不知从哪里琢磨出来,又在他身上反复实践改进的推拿功夫。最初笨拙,如今已成了她无声的温柔。

她力道恰到好处地为李伯揉捏着因行路而酸痛的双肩、僵硬的老寒腿。指尖带着暖意,揉开那些纠缠的疲累。

“嗯……”李老伯喉间发出低沉模糊的喟叹,身体在那双充满韧性和温情的揉捏下一点点松弛、软化。酸痛在热度的渗透下缓缓消散,紧绷的骨节松动下来,僵硬的后背仿佛重新注入了支撑的力量。那双巧手灵蛇般上下游走,最后捧起他微凉的脚掌,不厌其烦地揉搓暖热那被雪水浸透了一天的僵硬指节。

她端来温热的药水,仔细地擦拭李伯后背那道虽已愈合、却依旧深陷狰狞、在天阴雨雪时总会隐隐作痛的鞭伤疤痕。动作轻柔,带着无尽的疼惜。

她会坐在床沿,用一把木梳,细细地梳理李伯日渐稀疏花白的头发。月光从草帘缝隙漏下几缕清辉,映着灯下的侧影,温柔得仿佛一幅古旧温馨的画。

而当一切归于沉寂,当李伯在温暖的被褥里躺下,卸去一身疲惫与沧桑。

小雪会轻轻偎进他怀里,用自己年轻温热的身子去捂热他那因年老而总是微凉的手脚。肌肤相贴,她能感受到老人松弛皮肤下的筋骨,能听到他略显沉浊却平稳的心跳。

在这最私密的空间里,褪去所有外在的身份与桎梏,她是他的妻,虔诚地用自己的温存慰藉着他暮年的身体与灵魂。被褥下,那具年轻、柔软而充满生机的胴体,如同最珍贵的暖玉,依恋地紧贴着李伯干瘦的胸膛。她会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说着村子里一天的琐碎,或是她对那只毛茸茸的寻药貂的喜爱。

有时,在那夜深人静,油灯早已熄灭的时分。李伯搂着怀中温香软玉般、呼吸均匀已然熟睡的妻子,感受着她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颈侧,感受着她年轻身体散发出的蓬勃活力和温暖。

窗外的山风卷过林梢,发出细微的呜咽。

远处的深山里,隐约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嗥叫。

他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睁开,毫无睡意。

手心里,是妻子滑腻温热的肌肤。

鼻尖,是她身体清浅的馨香。

怀里,是这浑浊世间赐予他最奢侈的温暖。

巨大的幸福如同醇酒,浸泡着他苍老的灵魂,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刺痛与惶恐。这幸福……太美好了,美好得像偷来的,像一场随时会醒来的梦。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怀中妻子光滑细腻的肩背皮肤,那上面似乎还残存着旧日劫雷烙印的微凸触感。她的黑发如同柔滑的缎子,缠绕在他枯槁的手指间。

他想起白日里那些年轻后生隐晦贪婪的目光;

想起自己背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和被马匪重创后、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衰败身体;

想起这世道的反复无常——一场兵灾,一场匪祸,就足以将这好不容易重建的微末安宁碾得粉碎。

他不止一次在这样寂静无声的相依中,陷入沉沉的思虑。怀里的温暖如此美好,如此真实,是他枯寂半生不敢奢求的珍宝。然而,这具身躯却一天天清晰地朽坏着——背更弯了,眼更花了,咳嗽声在胸腔深处积郁成一滩无法化开的湿冷,连入山采药都只能挑最近的矮坡。

每一次看到她眼巴巴围着那毛驴打转,亮晶晶的眼眸里盛满对远方世界的憧憬时;

每一次看着她站在村口和归来的自己相视而笑,那笑容鲜活夺目得如同山间初开的花;

每一次在深夜,感受着她年轻身躯散发出的那几乎能点燃朽木的生命热力;

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溺毙的恐慌与不舍便会攫住心脏。

……能拖多久?

这念头如附骨之疽。毛驴已经备好,新布的钱也攒了大半,他总说“有时间”,又迟迟迈不出那一步。他不怕颠簸路远,只怕自己这副腐朽残躯走不到城镇中的彩缎铺,就瘫在荒山野道,留下她一人守着那头无用的驴和一场空梦。

“呵……”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窝,是少女安稳的睡眠。李老伯收紧了环抱着她的臂膀,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枯朽的骨血里,一同带走。黑暗中,他布满褶皱的眼角无声地沁出一点冰冷而绝望的湿意。

他闭上浑浊疲惫的眼,在心里向漫天的神佛,向这沉默的十万大山,发出无声而卑微的祈求。

再长一点……

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摩挲怀中柔软的青丝。

再长一点吧……

寂静里只有窗缝漏进的微光,将两人叠合的剪影投射在剥蚀的土墙上,晃动着,摇晃得如同烛火飘摇。

让她……多看看这人间的热闹……

窗外,雪松梢头挂着一弯冷月,细如霜刃,悬在十万大山墨蓝色的天幕上,无声地映照着这方残破屋檐下艰难维系、却又如此固执不肯熄灭的——一点凡尘微温。

“愿这太平日子……能多持续一段时间……”

这深沉到骨髓的祈祷,随着他沉浊的呼吸,悄然消散在冰冷的夜气里。

这是他对上苍唯一的乞求,不为荣华,不为长生。只为他这垂暮之年,能为怀中这个以生命相托付的年轻妻子,守护住眼前这简陋屋檐下、来之不易的片刻静好与安稳。哪怕多一天,多一个时辰也好。

井中水依旧冰凉暗涌,井底逸出的那丝紫气似乎在微不可察地壮大。而院子里那头温顺的毛驴,则在夜色中打着响鼻,蹄子轻轻刨着地面,仿佛预感到了某种远方的、名为“青牛镇”的微末希望。年轻的生命在老迈的胸膛里沉睡,衰老的躯壳却因这份温暖而贪婪地祈求着时间的宽恕。静水之下,命运的激流从未停歇,终将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撕裂这虚假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