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后·太虚观·藏经阁
藏经阁古老厚重的窗户之外,原本环绕山巅的寻常云海白雾,不知何时被浸染成一片诡异瘆人的暗绿色。这绿并非草木之翠,而是如同腐败铜锈与毒液混合的死气之色,无声无息间翻涌弥漫,将窗外的世界包裹吞没。浓度之甚,甚至连窗外古老的松柏虬枝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暗影。一股若有若无、却能直透骨髓的阴冷与淡淡的、带着金属腥气的腐朽味道,竟穿透了紧闭的窗棂缝隙,悄然渗入藏经阁深处死水般的空气里。
“师尊!这雾!好……好不舒服!” 云小念小小的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鼻。他那双天生灵视的眼眸中,淡金色的流光早已不受控制地激烈闪烁!在他的视野里,那窗外浓稠的暗绿色毒雾之内,正有无数模糊、痛苦扭曲、五官狰狞残缺的面孔如同溺水的幽魂,在雾气的暗流中无声地翻滚、挣扎、哭嚎!它们并非实体,更像是纯粹的怨念与剧毒交织出的可怖精神图景!这股景象……竟与日记中林晚描述在彼界遭遇的绿色毒雾里看到的幻象有着令人心悸的相似!
玄苍子枯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凝重。他深邃如古井的目光并未望向窗外,而是死死锁定在书案上摊开的《虚妄行记》之上——在林晚描述误入毒雾的那一段文字旁,厚厚的羊皮纸页上,赫然有一处小指指甲盖大小、边缘呈不规则腐蚀状的破洞!破洞周围泛着一圈焦黄的碳化痕迹,散发着极其微弱、却依然能刺痛鼻粘膜的、带着同样金属腥臭的腐朽气味!
他枯瘦如同鹰爪的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那处危险的破洞边缘,凑近了破洞旁边那行略显颤抖、仿佛书写者正承受巨大痛苦的蝇头小字:
【追索祭坛残余气息…聚拢毒瘴…侵蚀血肉…引路者…即是引劫者……】
“祭坛残余气息……聚拢毒瘴……” 玄苍子干涩的声音如同寒风吹过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洞穿时光的沉重惊骇,“引路者…即是引劫者……”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眸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魔神祭坛崩塌后残留的至邪至秽气息,竟如黑夜明灯,是引动汇聚这些万古积聚毒瘴的核心诱因!这本《虚妄行记》所载经历……竟与万年前那场浩劫被封印的真正根源——那血肉祭坛本体的污秽本质——存在着如此致命的、难以斩断的紧密联系!!!”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被这可怕的发现扼住了咽喉。
[日期:误入毒雾当日 天气:毒雾笼罩]
疼。
无边无际、钻心蚀骨、如同被无数细小火蚁啃啮骨头的……疼。
意识在粘稠的黑暗中艰难上浮,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左臂折断处、右腿骨裂处,以及全身无处不在的擦伤、挫伤,带来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浪潮。更要命的是皮肤——裸露在外的脖颈、脸颊、手臂,被荆棘划破和被碎石擦破的地方,仿佛浸泡在滚烫的浓硫酸里!皮肤正在无声地溃烂!表面覆盖着一层令人作呕的、薄而透明的淡黄色脓水膜,皮下组织红肿发烫、如同炭火在缓慢灼烧!每一次布料与皮肤的摩擦,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浑身冷汗涔涔,艰难地在厚厚腐败的落叶层上挣扎着坐起身。空气似乎变得极其污浊,带着一种浓重的、难以形容的腐朽金属腥味,每一次喘息都感觉肺叶被灼烧刺痛。
荒野的天色……彻底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暗红或灰暗铅云,而是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死气沉沉的暗绿色雾气所笼罩!视野所及,一片模糊扭曲的绿色混沌。高大的黑色怪石变成了蠕动的暗绿巨影,枯萎的荆棘丛在雾中如同扭曲舞动的鬼爪。能见度不足十米,整个天地都浸没在无边无际的毒绿死海之中。
绝望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收紧。这伤……这无处不在的溃烂……这诡异的毒雾……我可能……真的撑不到回家了。
沙……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寂里,一阵极其轻微的、脚踩在腐败落叶上的摩擦声,从不远处的浓雾深处传来。
谁?!
寒毛倒竖!是追兵?还是荒野的野兽?!
我猛地绷紧残破的身躯,惊恐地睁大唯一还能视物的右眼(左眼早已被腐烂的脓水和模糊的泪水覆盖),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方向!
雾霭剧烈搅动。
一个佝偻、步履蹒跚的身影,极其缓慢地从暗绿色的浓雾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老者。非常老。他身上裹着一件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由无数破布片、兽皮和肮脏的麻绳胡乱拼接起来的斗篷,下摆早已烂成布条。一张脸隐藏在兜帽的深深阴影下,只露出小半截布满深壑皱纹、沾满污垢泥泞的下巴,以及几缕干枯得如同稻草的、纠结成一团的灰白色头发。他的背驼得几乎对折,拄着一根粗糙的、分叉的枯树枝做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身体在风中都颤抖着,散发出浓郁的、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他走到距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阴影中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起。当兜帽阴影下那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球的眼睛“看”到我时,明显地……浑浊的眼珠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里面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怜悯的光?
“咳咳……嗬嗬……” 他发出破风箱般的咳嗽和喘息,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沙粒摩擦,“小……小娃娃……你……你怎么……摔成这样了?咳……这该死的鬼雾……咳咳咳……” 他似乎连话都说不完整,每说几个字就要剧烈喘息咳嗽一阵,佝偻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老……老夫……在这荒野……挣扎了一辈子……像你这样……从魔头嘴里……爬出来的……也没……咳……见过几个了……造孽啊……”
他浑浊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着,扫过我浑身惨不忍睹的伤势,特别是皮肤溃烂流脓的地方,最终落在我那双被剧痛折磨得失去光泽、只剩下死寂绝望的右眼上。
“跟……跟我老头子……咳咳……来吧……这雾会吃人的……” 他极其艰难地、喘息着伸出手,那只手同样干枯如鸡爪、指甲里塞满黑泥,指向浓雾的某个方向,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近乎于哄骗孩童般的低哑音调,“东边……有个石窝子……能……能挡点雾气……也有……也有口水洞……没那么……毒……”
跟……他走?
理智在疯狂拉响警报!张海明的背叛如同冰冷的刀,一次次捅在记忆深处!信任?在这个世界,信任就是通向地狱的直通车!
但是……
看看我这身体!折臂!裂腿!全身腐烂剧痛!内腑移位!在这片比王水还毒、比鬼域还凶险的浓雾里……我还能支撑多久?靠这残破之躯找到生路?
眼前的绝望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垮了最后的防备。或许……这是唯一的生路?一个在这毒瘴中挣扎了一辈子的、濒死的老人……他还有力气……害人吗?
活下去的渴望,如同溺水者最后看到的稻草。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裂刺痛,只发出一点如同破旧风箱拉动的嘶哑气音。
老者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极其缓慢、费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佝偻着身子,拄着枯枝拐杖,一步一喘地、慢得令人心焦地在前面带路。我跟在他身后不远,拖着残腿,每一次挪动都忍受着刮骨剜心般的剧痛,每一步都伴随着皮肤溃烂处脓水被摩擦撕裂的痛苦。
雾气越发浓稠粘滞。空气里的腥臭腐朽味越来越重。吸入肺中的每一次空气,都像掺杂了细密的毒针,灼烧刺痛着呼吸道粘膜。视线开始模糊,绿色的雾气仿佛化作流动的尸液,视野边缘出现诡异的彩色光斑在跳动。
“呜……呜哇……嘻嘻嘻……” 瘆人的怪笑夹杂着凄厉的哭泣声,如同环绕立体音响,开始在耳边轰鸣!
雾气中骤然凝聚出扭曲蠕动、布满利齿巨口的阴影怪物,咆哮着向我扑来!我惊恐后退!怪物却又在触碰我前骤然消散!
下一秒,雾气波动,熟悉的轮廓显现——是妈妈!正端着一盘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糖醋排骨,嗔怪地看着我:“囡囡,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快过来,妈给你擦擦药……” 温热的触感、诱人的香气仿佛真实不虚!
“妈……”
“不要信!都是假的!晚晚!别信!” 爸爸焦急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不!是真的!妈妈……
我伸出手,泪水模糊了视线,就要扑向那温暖的怀抱……
【嘟——】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甜美幻象吞噬、沉沦其中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清脆、短暂的系统提示音!毫无征兆地从我紧贴胸口的运动服内袋里响起!音量不大,却在万籁俱寂、唯有幻象哭嚎的毒雾死海里,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无比清晰地穿透进来!
紧接着——
“丫头……”
一个熟悉的、仿佛压抑着无尽担忧和深切暖意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如同穿越了无尽时空的阻碍,从手机那个小小的方寸之地,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真实地响起:
“…遇到再大的困难…也别怕…别忘了……家在这呢……”
爸……爸?!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开浓稠毒雾和无边幻象!瞬间将我沉沦的意识从无尽甜美的地狱边缘,硬生生拉了回来!
冰冷的雾气拍打在溃烂的皮肤上!钻心的剧痛瞬间回归!
眼前妈妈温柔的笑脸如同破碎的镜面,轰然碎裂消散!重新露出了那片死寂毒绿的、如同坟墓的浓雾世界!
我猛地抬头!
前方,带路的老者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他依旧佝偻着背,拄着枯枝拐杖,站在几步之外的一片浓雾中。
但此刻,他那副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姿态……完全消失了!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来。
佝偻的腰背正在一点点挺直!浑浊的眼中那丝微弱的怜悯如同烛火般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麻木、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诡异淡漠!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扯开一个弧度。那绝非老人该有的、带着豁口歪斜的、极其不自然的……诡异笑容!
笑容里充满了嘲弄、漠然……和一丝……任务即将完成的轻松?
“本想留个活口……让你少受点罪……” 一个与刚才那破风箱般声音截然不同的、年轻了至少几十岁的、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从他依旧肮脏污浊的口中吐出,“既然你自己找死……那就别怪我了。交出你的‘战魂’……或者,我带着你的尸体回去领赏。”
骗子!
又一个!又一个!
胸中那股背叛的痛楚混杂着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如同浇了汽油的火山,瞬间将残存的虚弱和恐惧焚为灰烬!甚至压倒了皮肤溃烂的剧痛!
“嗬啊——!!!” 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怒号!带着被这鬼世界反复戏弄、践踏、抛弃的终极怨毒!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伴随着这股怒火全部点燃!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不顾折断的左臂和裂开的右腿,拖着几乎支离破碎的身体,带着同归于尽的绝望,朝着那近在咫尺的“老者”狠狠扑了过去!
瘦小枯槁的身躯却爆发出与他伪装年龄不符的力量!他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瞬间格开我撕扯的手,另一只手闪电般掐向我的咽喉!
撕扯!抓挠!撞击!啃咬!一切能用上的原始攻击手段!
混乱!纠缠!
毒雾如同活物般涌入伤口和溃烂处,带来更加猛烈的烧灼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但我死死咬着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得手!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
砰!噗通!
在激烈的扭打中,我的身体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开!后背撞在一处冰冷的黑色岩壁上!但我混乱中扯住“老者”破烂斗篷下的、某个似乎是内层衣襟的布料,死命一拽!滋啦!布料撕裂!伴随着什么东西滚落掉进腐败落叶中的声音!
那“老者”被我带得一个趔趄!他似乎被这混乱刺激得极其恼怒!眼中冰冷杀意大盛!正要再次扑来!
就在这时——
我撞上的那处冰冷岩壁,突然向内……塌陷了进去?!身后猛地一空!一股混杂着霉味、但也似乎比外面毒雾淡一些的、冰冷微弱的过堂风从身后黑暗中吹来!
是缝隙!是一个被浓密厚实藤蔓恰好遮挡住的、倾斜向下的岩石缝隙入口!
生的本能压倒一切!
趁着那“老者”被自身趔趄和这突然出现的风口吸引注意力的瞬间!
没有丝毫犹豫!我如同泥鳅般,忍着全身骨头仿佛被拆散重装般的剧痛,猛地扭身,手脚并用朝着那道黑暗阴冷的缝隙深处钻去!滚了下去!
“站住!!”
身后传来“老者”气急败坏的怒吼!
但那缝隙极其狭窄陡峭,仅容一人艰难通行!他追之不及!
滚落!
黑暗中再次撞击、翻滚!但这一次,空气里的绿色雾气浓度似乎在极快地减弱!那股金属腥臭和皮肤灼烧的剧痛感也随之减缓!只有身体撞击岩石带来的闷痛!
不知滚落了多久,终于撞在尽头的潮湿石壁上停下!
我剧烈咳嗽着,吐出嘴里的血腥和污泥,浑身瘫软在地,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皮肤表面的溃烂虽然依旧痛楚,却似乎不再加剧。空气虽然依旧冰凉霉味刺鼻,却已没了那致命的绿色毒雾。
又逃过一劫?
靠着那不知名的、隐藏在黑暗中的缝隙。
带着一身更深更重的伤。皮肤溃烂处流淌的脓水散发着恶臭,混合着泥土和血污。折断的左臂似乎伤势加重,软塌塌地垂着。右腿胫骨的剧痛更甚,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站立。
最深的恐惧,是黑暗中死寂中,只有我微弱心跳和喘息声时,下意识地、颤抖着摸向怀中手机的动作。
它的外壳冰凉依旧。
但我指尖触碰到它背面的瞬间——
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没有指示灯微弱的呼吸光。
没有屏幕碎裂下的微弱背光。
没有……任何……反应。
它冰冷,坚硬,如同一块沉寂的死石。
电量……彻底耗尽了?
那唯一能连通温暖世界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逃出生天的微弱庆幸。我蜷缩在冰冷的石缝黑暗中,死死攥着那块冰冷黑暗的废铁,皮肤溃烂的剧痛、骨折的内伤,都比不上此刻心底炸开的、冰冷彻骨的巨大空洞和绝望的恐惧。
爸……妈……
我好害怕……
黑暗中,被背叛的孤独、被毒雾腐蚀的痛楚、失去最后慰藉的巨大恐慌,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拉扯着我残破的灵魂,坠向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