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芳的内心里，仿佛也被这一派欢庆景象所感染，又似乎沉浸于一股股难以描述的微妙情感中。当看到自然大方前来开门的杨华时，她吃惊得好像自己身在梦中一般。太令人难以想象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无巧不生，两个本来曾经过千盼万盼的一再相逢，总不得现。如今，这机会却在两个都梦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了。命运真是万能的主宰，姚芳刹那间想到了那曾令她似信非信的命运女神。
情形太突然了，即便她平常再矜持，再平稳，也掩饰不住自己的诧异心情了，脸上相应地现出了长长的惊异神色，似乎是一匹受了惊的小鹿，在努力辨认着是什么东西惊吓了自己。与此同时，从杨华脸上，她也发现了相同的惊异和疑问，一时间她也来不及分辨和解释什么，便随父亲走了进去。一瞬间，心细的姚芳又从杨华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中仿佛又看出了些什么，好像又没有什么，她也拿不准。
世界上偶然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让当事人或旁观者不由自主地一时或一世地信奉起世上本属虚无的万能的神灵，神灵是不存在的，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规律却是不容置疑。难怪发现了偶然性与普遍性规律的马思列斯毛会被世人奉为圣贤，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他们独具慧眼而已。若论真正的圣贤，那还得归功于伟大的物质自然。不是吗？姚芳父女尚未入座，两人还没从惊奇中猛醒过来。只听又传来了敲门声。
程英连忙跑去开门，眼角扫出的余光则依然未离开杨华和姚芳。出乎她的意料，来的是董家父女仨。而这意料之外却使她非常高兴。
这个当口，受到震惊最大的未若说是杨华了。董一兵这一来，将他一下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地步。想要上前互相介绍吧！又怕小兵那毫无机心的亲热让姚芳心里不舒服。尽管对那天之事，他依然耿耿于怀。可就他对姚芳情愫暗生的心里来说，又怎能冒姚芳 —— 他正内心狂热爱恋的女孩子之大不韪地去和另一个少女亲热。可是又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而冷落了小兵。对小兵有害的事，打死他也不会做。如果一急，脸上、鼻子尖冒出了几粒汗水。他心里暗自埋怨着：老天怎这么不长眼，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诚心让我为难。唉。他叹气。程英则亲热地赶着董小兵叫姐姐，双手挽着董一兵的胳膊往里屋让，同时示威地瞧了姚芳一眼。
幸好程英无意中的举动解决了杨华发窘的局面。见程英招呼小兵，他也顺坡下驴。拘束但不失热情地与姚芳说话。至于姚芳。震惊劲儿刚过，根本未注意旁人如何了。
出于好奇心，姚芳也在说话的同时，像当初董一兵那样地四处打量。当然，也出于少女的羞涩之心，她也很少搭腔，这就难免给人一种心不在焉的感觉。杨华最初的激情也被她这高贵的矜持所浇灭，热度渐渐也冷却下来，一时间，两人产生了沉默不语的真空。
姚芳一惊，猛地察觉出两人之间的不协调。就在方才，她内心里忽发奇想，自己父亲与他父亲是同事，这样亲密的关系，将来也许会发展到……，她为自己的所想而脸红，思路连忙收回来，却发觉杨华的举动不似平常，少女的心是很细的，尤其是正当她处于初恋之际，更加会变得极其敏锐起来。面对杨华的态度这不可思议的转变，她脑子思转了好几回，也未能猜出个子午卯酉来。眼睛一转，她打量起董一兵来。
今天的董一民，仿佛是一朵鲜艳的玫瑰。也许刚才喝了酒，脸蛋红扑扑的。她的长长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细弯的淡眉稳重地点缀着那双俏丽的凤眼。浓密幽黑的头发披散下来，更衬托了那朵盛开的玫瑰花。姚芳心里不禁也惊叹于她的美。瞧，苗条而不失丰满的身躯，正成为小姑娘程英的依靠。她身穿一件缀花的毛衣，下着一条兰黑的筒裤。朴素而不失高雅。连一向对自己十分自豪的姚芳也自然有些黯然失色。这当然不是说姚芳不好看，只是一个高傲的姑娘发觉了比自己相差不远的女孩子时，总是把对手看得过于高了。因而内心中仅存的那点自卑便不知不觉地显露了出来。姚芳也不例外。
姚书记刚落座和苏昊程没说几句话，就见董一兵一家也来了。他和这一对中年夫妇只是微微欠身点点头。听苏昊程介绍说董行是区教育局的领导干部，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又冲对方笑笑，随便客套了几句，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这位新上任的局长关系倒挺广泛，竟与教育局的也拉上了钩。听说，他和一个有名的画家也有很深的来往。那画家现在又是政协委员。又是民盟盟员。难怪他如今敢大刀阔斧地上下变动，一点也不顾忌其他，原来根子也够硬的，只是不知道他上面有没有人，恐怕得有，起码也有不少赏识他的，要不怎能一下子由一厂长一跃而成为具有几万员工的纺织局长呢？要知道此人向来喜欢党政齐抓。我也得小心行事，不然，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几年的基础就危在旦夕，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苏昊程没有想到姚书记能来，心里十分惊喜。从前，他当厂长的时候，在干部会上多次聆听过姚书记的报告和讲话，姚书记也曾几次来厂检查过工作，两人相互印象是不错的自从前任刘局长上调部里工作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和一些兄弟厂领导私下里，都认为资历较深的姚书记会兼任局长职务。当然，他也觉得姚书记这人工作方法陈旧了些，而且好讲情面，某些方面不太适合局长的工作。可苏昊程以为，这也许是姚书记多年搞党的工作，还未接触久局里的计划和其他生产工作，不太熟悉的缘故罢。因而和其他厂领导一样，对可能出现姚书记兼局长的情景并无异议。谁知结果却是苏昊程平步青云，与姚书记平起平坐，高高在上地指挥昔日的上级和同事。对于常年活跃在一线工厂的苏局长来说，显得十分不协调。而职务又要求自己不能再回到原来热闹而又熟悉的工作生活中去，这对苏昊程不失为一次考验。尤其是他在局干部中试验性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引起的非议固然不少，更主要的是他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和姚书记之间似乎在拧着一股劲儿，处事有些不顺手，这是他最担心出现的情况。柏杨说中国人：“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是一条虫”，意思是说中国人好起内讧。如今看来，的确不错，更叫他烦恼不已。今天姚书记亲自登门，他也借机能与姚书记好好聊上一聊，以求双方互相理解。不巧董家人来了，他感到有些为难。生怕怠慢了董家父女，可又一琢磨，失礼事小，工作更重要。于是，苏昊程抱歉地向董行点头：“真对不起，我要和姚书记商量下工作，失陪了。” 便请姚书记一起进了大屋，关上门。
董行本来不大愿意这日子来，他是这么想，大年三十，正是一家团聚之时，何必去打搅人家。再说，苏局长身为领导，来客一定也不少。自己这一去，不要显得乱了。可小兵母亲却说不要紧，加上小兵那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也只好同意。如今，他除了满足于自己的判断外，内心也有一丝不满。只是面上还是客气地与杨华舅母拉着家常，而于淑芬则不停地品评着双方的孩子。
几个人中最毫无心机的仍是董一兵，诚然，当瞧见姚芳的时候，她惊奇地眨了眨眼，回想起那日杨华的愁苦神态时，她的心里也微微地酸了一下，可由于她实心实意地为杨华着想，心地纯洁地爱着杨华，不愿意让他有一点为难，因而她并没有再将姚芳的存在往心里去。她向姚芳微笑着点点头，可惜姚芳没有看到，接着又与对她的到来欣喜若狂的程英敞开胸怀。然而，静静地坐在了沙发上，聆听父母与杨华舅母之间的谈话，当然，有关杨华的一字一句也没有逃过她的耳朵，听到可笑处，她不禁娇羞地冲着已经坐下却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杨华，娇憨地一笑。
杨华呆呆地盯着小兵看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瞟了一眼微垂头望地的姚芳，又把目光收回略略思索了一下，侧头问道：“姚芳，你父亲是书记？”“嗯”，姚芳点点头，同时扭了一下搅在一起的手。
“我真没有想到，” 杨华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着，“那么和我舅一起工作了！哈，不想姚芳同学竟是位局党委书记的千金，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他戏谑着，同时开心地笑了。
两人的心里虽然都有些隔阂，可表面上均自然多了。杨华向她谈起了学通社新闻讲座见闻，活灵活现。而姚芳则不时地应和着。看得出，对这些她也较感兴趣，不只是真正令她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个。于是，在杨华谈话间隙，她适时地提出了：“她是谁？” 的问题。
这回轮到杨华挠头了，可他还是老实地说了，他知道，隐瞒某些事情会产生意料不到的不良反应，再者，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小兵和程英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除夕的节目丰富多彩，姜昆、唐杰忠这一对新搭档表现得十分活跃，自从著名捧哏演员李文华因病退出舞台后，他俩便重新组合，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大出风采。更令小程英笑不绝口的是陈佩斯与朱时茂，上年他俩 吃面条，陈佩斯 “撑爆” 了肚皮，今年，陈佩斯又卖起了羊肉串，光头上扣了顶旧维帽，这可把小程英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农历一九八五年来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