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正当杨华从梦惊醒之时,苏昊程已经坐上那辆黄绿色 “丰田” 小轿车向局里而来。杨华已经习惯了舅舅的早出晚归。小时候,苏昊程临走总要到西屋拧拧正在酣睡的小华的鼻子,如今大了,不好再拧,他便只是凝视下小兄妹俩睡时的面容,然后悄然离去。坐在车上回味两人的睡是他上班前的必修课,也是乐趣之一,无论是骑车当厂长还是坐轿车当局长,从不间断。
苏昊程四十一二岁年纪,瘦峭的脸颊如同一块峭壁直板,挺立,上面常年戴副镜子,宽大的框子与长瘦的脸部很不协调,但一双大眼睛却令人刮目相看,可以说苏昊程的灵魂都聚在那双眼睛上了。深邃的目光常常使人觉得自己肺腑都被透视和击穿。头发虽然随便向一边梳,但整齐地形成了一道波浪。衣着则风雅、庄重得多。浅灰色西装配上猩红的领带,使他隐隐透出学者的风度。不过,他双手拄拄前座,趴在座背上时而瞻前顾后,时而闭目沉思的样子倒有些不雅观,当然,车里除了司机小刘,再没有别人,况且小刘习惯了并不为异呢?
再过几天,就要到了中国的传统节日 “春节”。局里的大小人等在外表上虽然仍是有条不紊,可内心里均像一团点过了碱上了锅的面团,蒸蒸地发腾起来。过去的一年,无论滋味如何,终究已经过去,今后也只是在等茶余饭后,回味一下了,自然,全局上下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下属各厂、公司的上缴利润指标大多完成,虽无大的增长,毕竟可以松一口气了。春节又有五天假,合家团圆,该好好玩玩了。
然而这位新任的苏局长内心里对这纷纷喜气洋洋的环境及心理却隐隐有一丝忧虑。任命他为局长,这是当初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对于他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又当了几年厂长的中年人来说,官场的错综复杂及人事关系的浓雾迷茫虽说还只是触及了些皮毛,但其强劲的弹性已使他微微有些毛骨悚然。从一名共产党员的忠诚和热心,他在当厂长时雷厉风行地对自己厂内的各种复杂弊端和遗留宗派斗争进行过长期整治。这使他年年成了局纪委、党委办公桌上的 “人民来信” 中的被告,纪委调查组明里暗里的下场调查已经成了常事,以至于他过早地熟识了局里的纪委、党委的每一个人。厂子总算没辜负他的一番心血。而他则感到很有些疲倦,暗地里启蒙了辞职的想法,谁料,还未等他张口,新的任命书又下来了,作为一个党员,他应该服从调动,也出于一种投身于新任务的渴望,他欣然走上了这个对某些人来说欲德心不甘的 “局长大人宝座”。
他以他的智慧和魄力,在上任短短的时间里,将局总部那种懒散、缓慢的生活节奏一举打破,对此他很欣慰:“看来在这儿比厂里事情好办多了。” 他甚至有些洋洋自得。不过,作为在官场上打过多年交道的他来说,凭着直觉也能感到,这种不平静的欢乐生活中定会孕育着不平静的因素他自信有能力对付一切爆发,并使它转为有利于自己计划目标的催产剂。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汽车穿过天安门广场,沿长安街一直开下去,通过军博时,时间才七点半。
纺织局地处复兴门大街,这里虽然大厦渐起,道路宽敞而又现代化。但总给人一种灰色凄凉的感觉。不错,现在正是冬天,枯枝光杆,天地同灰,可在王府井或东四、东单,感觉就是不一样,那里的人们显出一种闹市的热火劲,而这里,似乎人也受了灰色大楼的影响,自己也显得灰溜溜的。纺织局大楼则像一只陈旧的巨兽,睁着疲惫但又故作高傲的双眼注视着周围的一切。苏局长的崭新丰田车似是一道耀眼的亮光刺入了那沉重的楼阁阴影中,如同一根燃烧的导火索,闪着火花钻入了炸药包中去了。
农历 1985 年的春节终于在人们的盼望中来到了。对于新的一年,大部分下层人士心中又喜又愁。由于政府对各种节日用品的供应早已上心,因而市场上几乎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人们内心窃喜。但另一方面,随着一九八四年中期以来,新中国成立后一直比较稳定的物价开始大幅度上升。虽说,人们基本生活用品未涨价或涨价极少,但许多有心眼的人已隐隐看出,不久的将来,大规模、大幅度地涨价极有可能,于是有些地方出现了抢购现象。只不过在报刊、杂志和广播中大家早知:中央的农村体制改革基本实行,下一步将是工业体制改革。甚至怎么改,那是中央头儿们的事,似乎与小民无关吧!这么一想,许多人也就心安下来,反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呗!
距春节前三天,杨华还在北京日报社 —— 繁华的东长安街南侧的西裱褙胡同中的几座不起眼的红砖楼中,参加了一次 “新闻讲座”。虽说,也有想多学点东西的念头,可由于他的天性,到底只带着满脑子花里胡哨、光怪陆离的印象回家。在带去的那个挺漂亮的绒面笔记本里,仅仅是稀稀拉拉地写了几行犹如浮光掠影似的文字。尽管这本册子也吸引了不少人羡慕和喜爱的目光。
大年三十之夜,苏局长的家中灯火通明,在客厅里摆满了瓜果瓜子之类时令品。一批批来客在沙发上留下印迹、寒暄、恳谈…… 令苏局长都有些应接不暇。也使杨华心里烦躁得很,当然,没有一位来客让他感到欣喜若狂。而她的父亲,却令苏局长暗皱眉头。
姚芳头一次来到杨华的家,一切都使她感到新奇。用她的眼光来瞧,房间面积够小的,然而由于家里摆设不多,因而看上去倒也空旷,迎面最醒目的那两个长条幅。影壁似的对面墙上则是一幅奔马国画,如同飞龙乘凤,似乎要破墙而出,谁见了均赞叹不已,为此,那画家老兄已抱怨过苏昊程好几回了。由于他的随口应承,找画家求画的人骤增,令他应接不暇。
姚鼎今天是专程来找他这位新搭档的。顺便也算拜年。按中国人的传统习惯,辈分高和年长之人不应给小辈或年龄小的人拜年,而应当颠倒过来才是,如今姚鼎这一来,次序却颠倒了,尽管他们表面上并不在乎,可姚鼎内心里总也隐隐约约的不舒服。当然,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杨华见了姚芳,可真是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祈望着姚芳能和自己一块坐在自己的家中,促膝交谈,共吐衷情,以至于举案齐眉,长相厮守。只是前几日的不愉快的一幕,使本来就极为波动的少年情怀,由感情的峰巅一下跌至波谷之中,这种情形下,让他保持镇定,简直太难了。
听得有客人来,苏昊程也站起身来,待看到是姚书记,也不禁微微一愣。坐在对面沙发上好几个来拜年的干部也跟着起来迎接。有先去过姚家的满面笑容地迎上前,而还未去姚家拜年的则迟疑了一下,显得很不自然。姚鼎一一看在眼里,但并不动声色,反而首先向迟疑的对方笑着打招呼:“老徐,原来你在这儿,真是巧极了,我原想也去你家走走,这下不必了。来,你岁数比我大,请先受我一拜”,说着,十分规矩地作了个揖。
被称作老徐的慌不择数,连连 还礼不止。他有五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已然灰白。一件普通中山装穿在身上,反而使他瘦悍的体形显得精神了许多。姚书记这番礼贤下士的举动,使得这位5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如今的局属研究所长受到莫大感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另一位刘处长。大概是因为已然看过姚书记,因而此时泰然自若。别看他刚才和苏局长谈得热火朝天,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以求换取局长的真心。如今却没事人似的。拉了还在发愣的徐所长一把:“苏局长,姚书记,我们告辞了,改日再来。”“再坐坐罢” 苏昊程赶紧挽留。这时,因不堪客来人往之苦而躲进里屋看电视去了的杨华舅母也拉开房门出来了,见到姚书记等人,连忙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待闻得是姚书记,更是热情招待,她见杨华好像站在墙角和一个陌生女孩子说着什么,没有注意到给客人端茶送果,赶忙自去张罗。此刻,苏局长正把那两个客人送走回来。小丫头程英听到外面这么热闹,也顾不得再看电视,从屋里溜出来,身子靠着门角,脸贴着墙,逐个扫量着每一个人,待发现了姚芳,见到她那身熟悉蓝衣淡黄的围巾时,她才大吃一惊。
窗外稀稀拉拉地不停地响着鞭炮声,不时地传来钻天猴那尖锐的鸣声。楼下扑腾起阵阵烟花,瞬时间将窗棂都闪白了。窗外宽阔的公路上,银灯照耀,彩灯龙行,西望远去,彩光无限,烟花缭绕。除夕之夜,京城上下到处都被喜庆气氛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