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七月,向来是狂热狂雨的代名词。中午时分,火辣辣的阳光张着红绸般的嘴唇,向绿草如茵,花朵点点的大地上喷吐着一股股的热浪。热浪在树下盘旋,在楼群之间飞舞,把每一个胆敢向它挑战的人毫不费力地逼回斗室。然而,即便在那里也不安宁。七月的骄阳正照亮了浴室,两道光柱穿过房间直达屋里,宛如两条宽长的、半透明的光带,内中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尘埃。很快,这两段光带就成了电热器中的电阻丝。无论是待在墙角,还是屋门后,都会感受到它那无形的烘烤。70年代中期,古老的中国电风扇还不是公共用品,家用电扇还是件奢侈品。大多数市民只能买上几把大个芭蕉扇,让自己身上的汗水蒸发得更快一些,也好带来热气和闷气。而常常使人们无可奈何的是扇子常常助纣为虐,它所带来的总是几乎令人窒息的热风。至于冷饮,顶多是有条件地买几瓶桔子汽水,一般人只好一盒一盒地买上三分、五分的冰棍来败火。一毛以上的冰食,那还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呢。
对于少年儿童来说,这种于热天正式玩耍的时候,大都这时已经放了暑假。小孩子们更是仨一群俩一伙地成帮成队。目标是那轻盈点水的蜻蜓、黑老杆儿和小灰儿。最有趣的还是用面胶或皮胶去粘那夏日里不知疲倦地高声吟唱的季鸟。季鸟个胖体丰,母的一般是哑巴,不发一声。而且总是贴在一旁用两只鼓鼓的泡眼含情脉脉地凝视越发来精神而高亢的雄知了。每到这时,最容易上杆。当知了被关进笼子后,它仍不停高歌,但声音则变得凄凉了许多。是怀念自在的树荫生活,还是回忆那暗无天日的四年地下生活?达尔文曾为知了求情,他说:“四年的牢房黑夜生活,四个月的阳光下的歌唱,对比之下,又难道我们就不原谅它的有些吵人的高音吗?” 然而小学们不懂这些,他们只知道常听老师说的:“知了是害虫,他吸收树汁生活。”因而手下更不容情,有些还很好吃,这貌似丑陋却是营养丰富的大广昆虫。董一兵便是其中一个。
孩子们不仅喜欢夏日的骄阳,同样也对倾盆暴雨极为青睐。忽然有一天下起雨来 —— 那是多么有益的夏雨啊!倾盆而降,欢然飞溅,像是喜出望外的人的大颗热泪似的。尤其是长时间不下雨后,一场大雨却是星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怒吼,就像一位迟到的客人,心里觉得很抱歉,就急急忙忙地献殷勤地招呼大家,一下子就把全部好都表现出来。大雨点落了下来,远处如同千百挺机枪同时发射,分不出点数。在远处雨声已经变成了一片大的声音,好像一把刷子在平地上擦一样。当路面变成一条小河时,疾雨打在上面更是壮观,每一个雨点都在河面上打出一个圆圆的深窝,好像一个水中的小杯,蓦地升起来,重新又落下去。站在凉台上望着对面如飞瀑布般大雨的壮景,吸吮着扑面而来的有如少女发丝的雨丝并敞怀,拥入它们,这是每一个饱受烈日之苦的人在夏日里最为惬意的快事之一。雨过天晴,半空中天钧般五彩玉虹更令人神思想往。这一瞬间是夏日里最宁静的时刻。
但是随即,夹杂着男女尖利同音的波流立刻以另一种形式奔泻而出,并且随着群猴般晃动的身形布满各个大街小巷,积水成河的公路上则成了少年们游戏的天堂。一踏进水里,少年们童稚的习性立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有的用脚弓推起大片积水,常常在同时,他和他所要袭击的目标背后全都淋个透湿,于是他又会转头去追赶另一个暗算于他的人。岂不料,背后那位也正狂怒地寻找着施暗算者。水里笑声、喊声、叫声、骂声连成一片,同着雨后浇润的草木一起,尽情地欢娱。更可笑的是,有些人站在某棵树下,正聚精会神地讥笑水中人的狼狈相时,总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 “暴雨” 所浇个透。仰首望天,兰碧如渊,再望四周,会有一人或明或暗地发笑。于是乎,有的人如梦初醒,接二连三地连踹带有雨露的大中小树。反正闹了一气的人回到各自楼时,身上衣衫很少不带水的战绩的。杨华那时便最喜欢这个。上了高中后,还是喜欢蹦跳笑闹,真可谓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了。
然而遗憾的是,一场大地震,使得京城,全亚洲,甚至整个太平洋地区,都仿佛被炸雷撼了一般,失去了往日的和谐,人人变得忧心忡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恼上天,触怒大地。于是,无论大家承认与否,大概从心里都情不自禁地祈祷过吧,懂得些西方古典文学的禁不住闭目的奥林匹斯山上那至高无上的发雷霆者宙斯默默颂念祝词。并不失时机地对地母盖亚诚惶诚恐。自然这种人常常还未来得及摘掉 “反动学术权威” 或 “文痞” 之类“黑五类”的帽子。某些受西方文化传染较烈的民族睁着眼睛,寻找那据说是万能的主 —— 上帝。日本这个国家饱受地震之苦,竟已处惊不乱,都说日本是个骄傲的民族,但现此番许多人也禁不住心头的悲哀,来到高僧鉴真曾住过的千年古寺 —唐招提寺,默默地对着距他们千里之外的一座曾经在很短时间前非常繁荣的城市和居民悲叹。同时也为在那里的日本十三位专家的命运担忧。这主要是他们的家属明子等等。而明子的丈夫和村一良同样也在惦记着她们。
作为住在龙的故乡的龙的传人们呢。更多的则是,内心里根深蒂固地埋藏着对莫须有的鬼神们的敬畏。一旦时机成熟,它们便会像巨浪般无以制止地奔泻出来。遥远的山村。土地山神庙在红卫兵们的狂热中曾摇摇欲坠。如今又重抖起精神,张开大口吞吐着各种新老香客。老人们藏起来的观世音菩萨雕像又重新摆在桌上,白发须眉的老人们大礼参拜、虔诚顶拜,为的是让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制止大地魔鬼的肆虐。小镇之上,竟出现了令牛鬼蛇神们长时间跪拜关帝的“奇景”。
而最应惧怕的大城市,特别是京城由于更开化些,所以没有演出上拜天下拜地的戏剧。可是,“口腔电报”的脉冲却异常活跃起来。几乎每个人的耳中天天灌满了各种小道消息,闹得人心惶惶,朝不保夕。也不难怪,这场巨大的灾难把人类内心中的所有恐惧统统挖掘了出来,展示于表象。因而也就闹出了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但当时却十分严重的事情来。人啊,的确是种软弱但又不乏坚强的动物。
这场灾难就是人人皆知的 “唐山大地震”,也使距其二百华里的京城产生了极大恐慌。顿时,仅半月的工夫,京城内外几乎所有的空地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难以计数的各种各样的帐篷,帆布的、塑料布的,大多用五根木柱支撑,四周或紧或松地围上床单之类的布障。这个时期很多都是几家几户住在一个帐篷里,并无隔离。夜间无聊,几家人坐在各自床板上就着昏暗的烛光议论叹息,不时拍打着蚊虫,扇子声此起彼伏,对付着闷热的夏夜。到了雨天,各自无语,聆听着风声和雨打在头顶上的噼里啪啦声及铺洒地面的唰唰声,越到此时,夜也就越发显得静且长了。
在人人担忧,家家皱眉的日子里,却又一类人越发活跃快乐了,那就是与杨华同大小的小学生们,七月八月是假期,又赶上地震,小伙伴们终于得以天天在外头玩玩闹闹,无须回家因作业或考试而像小羔羊般大多斥责了。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作愁”,无忧无虑的生活使得少年们都将黑暗的一九七六年的夏季看成了天堂。
不久,公共帐篷纷纷解散,随即,在原址上出现了单门独院。为争原料、油毡之类你争我夺,走后门拉关系令人目不暇接。其实到了盖好的时候,那“新房”也不比“车棚”稍好一些。若到了“北风卷地百草折”之时,更加不是滋味。可又有谁敢冒风险去回那七零八缝的楼房呢?
杨华和董一兵的真正熟识,便是从那开始的。地震震出的友情,更加令人难忘。开始,两家大人走动虽然频繁,孩子们见面机会却并不多,董一兵的柔弱,自不敢随便接近整天打打闹闹的“孩子王”杨华了。如今,大家都放了假。又各顾各家的 “小房子”。自然与董一兵交往很少的人更难见面。谁料想董行自作主张,为了使女儿有个伙伴,将建棚处选在当时正打地基的苏昊程家旁边。大势所趋,两个男女少年由生分到亲热。以至于整个假期两人形影不离。由于地震,杨华的舅母请了假,以便照看两岁的程英和杨华。于是,杨华不再为假期里照看妹妹而烦恼。和着董一兵。白天里总是捕捉蜻蜓、粘季鸟,而且大都要送给董一兵,以便感谢她提笼相伴之情。舅母也不再为上班闲得无聊而烦闷。她虽是医药公司的科员,可平日时只是抄抄报表之类。这次虽说医药公司事情很多,可是三天两头的开座谈会,仍是叫人心烦。此番回家,她自然是乐得其所,董一兵呢?她一辈子(只不过十二年)也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知了聚在一个笼子里,那黑绿色的老杆儿更是 叫得她心急手痒,只是怕咬才不敢去抓。耳听得几十只知了纵声歌唱,她的俊俏的瓜子脸上禁不住地露出自豪的神情。与那些连蜻蜓都怕得要命的女孩子相比,她的确有理由自豪。
想到这里,杨华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呈现出一丝微笑。他努力想象着董一兵左手提着胶盆,右手攥着笼把,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地看看笼子里面,生怕有东西飞出来咬她。那娇憨的神情,令他内心产生一阵暖意,思绪变得更加流畅。
季鸟粘多了。董一兵用水洗干净再用盐水泡。然后用小铁桶挖通了,上面盖个小铁锅一放入油,热火炸出来的知了香气扑鼻,她自是满不在乎地吃。杨华却胆战心惊地瞧着她,动也不敢动一下。董一兵为此常常刮着小脸羞他,有几次他曾咬牙下决心去吃这可怕的物食,可临到头还是退缩了。
“良园虽好,却非久居之地”,眼看快到了冬季,人们不顾流言蜚语,重又回到了楼间,地震棚仍留在外面未拆,以备急用。学校中断了几个月,也开学上课,自由自在的日子结束了,杨华和董一兵都觉得十分扫兴。
可喜的是开学后,杨华被调换了座位,却坐在董一兵的背后。因而两个小孩课上课下嘀嘀咕咕,似是无所顾忌,教师也无可奈何。两人的学习在班里是尖子,杨华又是班长。在这被她发现的也不多,所以也就睁一眼闭一只眼。只是同学们很是纳闷,他们两人什么时候熟得这样好了,颇有些嫉妒下四下打听,也没有什么眉目。谁料是地震促成了两人的交往呢?
好景不长,杨华天性爱玩的毛病渐渐复发。那时的董一兵,梳着两根很漂亮的辫子头发,头动一动便一抖一抖的,就像两只小兔子在互相招呼。杨华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上课也不东张西望了,时时地伏在课桌上,凝视她那两只小兔子,开始还规规矩矩地瞧着,不久后手脚闲不住了,便一手一足揪着董一兵的小辫子打架玩他玩得倒真开心,董一兵可不干了。每当小辫被抓住时,他总是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极力回过头斥责他。后来渐渐变成了哀求,时间长了,她也说得习惯了,加上两人很好,也就不再追究,反正老师又看不见。而且杨华揪着自己的小辫一举一动,也有古怪舒服的感觉董一兵已经开始有些对杨华百依百顺了,她自己却还没有察觉。
也许是人们对于这一灾难性的地震心有余悸,因而背景城里谣言纷纷,百姓于是对自己的性命倍加关注起来,小学大楼在校领导眼中越来越不结实,家长们总是给孩子请假,有时甚至十转九空。无奈,只得将教室搬到了楼外的大操场。七八月份,下了几场暴雨,操场已是茅草丛生,高过人肩。于是乎,同学教师齐心协力,拔了一个星期草,才辟出了各班的地域,小学生们背着书包,坐着小马扎,小凳子,用木板片平放在大腿上做桌子。四周高草做墙,蓝天为屋顶,好一派野外风光,眼望蜻蜓飞旋,白云飘飘,地面草中蚂蚱跳跃,八九岁的孩子若是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那倒是奇怪了。教师们呢,自然是应对差使,巴不得早下学,早回家照顾大人孩子了。
再往后天渐渐冷了,衣服越穿越厚。到了穿棉衣的时候,不得不又回到楼里。
杨华的脑海里突然变得有些空白,也许有些劳累了,他四肢有些麻木,然而仍是努力回味着,思索着记忆里,幼时的事都像穿不成串儿的珠子,这珠子却在记忆的深井的底儿滴溜溜,闪闪发光地打转。很难抓住它们——杨华隐隐约约记得他曾经揪得董一兵眼泪汪汪。却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不过,此刻心里也充满了一种歉意。小兵也是他的小妹妹啊!他一直这样认为。并且习惯了她的依顺。今天的饭桌上,更加显示出来:他给小兵夹的菜,她每当受到杨华注视时,总是快速吞咽,好像生怕他指责似的。现在想起,他心里感到十分满足。
翻来覆去的折腾,思绪长时间地深入那遥远却又伸手可及的过去,使得他仿佛脑仁都隐隐作痛。杨华再次翻了个身,双手叉拢抚在胸口,松弛了神经,渐渐地睡着了。这时,天幕中已有了微微的白色。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只觉得浑身冷湿,后来夜间的噩梦使他出了一身冷汗。回味着梦境,那交叉往复,悲欢离合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和结局叫他越发迷惘了,真有这样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