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春时节,青青的小草破土出芽,绿茸茸的铺盖的原野,杨柳细枝缓缓地伸出了嫩芽。公园上初生的小草在煦暖的春风中吱呀轻语。晴空中,飘荡着几只细小的风筝,被不少小鸟翩飞追逐。阳光向大地洒下万道金光,抚爱着大街小巷中匆忙或悠闲的行人。中午时分,北京遍布全城的四合院落,到处都显得热闹非常,下学回家吃饭的学生们,不耐午后的寂寞。跳皮筋、踢足球等等成了他们极好的消遣,时时地由院落里传来悦耳的流行歌曲或施特劳斯等音乐家经世不衰的名曲,其间也夹杂着刘兰芳的评述和婉转的京剧唱腔。

城东一片胡同交错的地区,却显得较为静寂。刘小玲家周围的邻居们多已上班,孩子们也背着书包奔向绿草初生的街头公园。刘小玲则伏在写字台前,翻阅着新买来的《中国青年》,屋里还淡淡地飘着饭菜的清香。显然,她刚吃过中午饭,正趁着上学前的短暂时间读点杂志以作消遣。

翻了一会儿,她放下来,心里暗自微笑:刊物又在大肆讨论什么中学生早恋问题,就好像男女学生说两句悄悄话,就会由少男少女变成威胁人类的洪水猛兽。当初那么多作家、诗人们撰文赞美青年男女纯洁的爱情,古代又有数不胜数的少男少女谈情说爱,谁又管了?张生与崔莺莺相识的时候也不过 16、7 岁嘛她内心对此十分不解,可也无可奈何!人家都是 “大人”,老成持重,而且又有名有权,说一句顶千句的,自然这社会由他们说了算的,只是她心里却是不服。

最近,卢军给她写了几封信,除了与她商讨学通分社的内外大事,言语中还隐隐约约透露出 “那么” 一种意思,对此,聪明的刘小玲也察觉到了,不过,她也只是一笑置之。友谊建立起来很容易,可爱情并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就能囊括得了的。况且她的心思还没有放在这方面 。光是练习写作和学校里的学习就够她忙活的了。卢军呐卢军,你这分社长倒当出绵绵感情来了,刘小玲有时心里反感地想道。

时间也快到了,她麻利地收拾好书本,赶奔学校。

六十四中学不太出名,同样它的校舍也灰旧老式。刘小玲一跨进学校,迎面传来的有很多是羡慕的眼光。收发室自然又有她好几封信,都是参加活动时结识的各类学友寄来联系的,她拿了来也没工夫打开看,上课铃已经响了。

下午是语文课,讲的是古文《硕鼠》。为了学好和多掌握一些,刘小玲从别处借来了本《诗经选注》,上课时就翻看。语文老师是个南方籍人,说话尖细而悠扬。同学们为了取笑,便模仿他的口音篡改课文:“硕鼠,硕鼠,不吃白薯……”,时时地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却并不知晓,在课堂上依然一本正经地大讲《硕鼠》的时代背景和它的政治意义等。一来二去,大家都烦了。于是私下里看什么书的都有,反正考试时临时抱佛脚哄弄就得了。

刘小玲端坐在座位上,翻开《诗经选注》,第一篇《国风》中是极熟的语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的心忽悠一下,联想的风帆立刻撑开,此刻虽然她还坐在中学校舍里,思绪却已飞到了才女大学生宿舍中那间穹形如同剧场似的大学课堂上。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 逑”,瘦得如同竹竿似的老教授,用手托托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一字一板、慢条斯理地念着。“‘关关’,是象声词,是鸟儿和鸣的声”,顿了一下,“雎鸠,啊!这个雎鸠,是一种水鸟……”,不知怎的,刘小玲脑海里又浮现出姜昆和李文华说的相声来:“君子好逑,就是君子好踢足球,踢得又不好,老输给女的”。她想到这儿,不禁一阵好笑,扑哧一下乐出声来。姜昆李文华一下不见了,老教授却又变得又矮又胖,手里提根毛尾巴,一本正经地念叨道:“今天我们讲:马尾巴的能……”“呯呯” 几声巨响,幻觉消失了。刘小玲把目光从书上抬起来,发现语文老师正站在她面前,皱着眉头用手中的语文书敲打她的桌面。她眼角余光扫过,发现许多同学都注视着她,都一脸诧异。

她猛然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很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刘小玲,你刚才笑什么。” 四十多岁却已有些秃顶的语文老师问道,语气严厉,显然在压抑着怒气。

刘小玲脸色微微一红,“没笑什么”。

“没笑什么?” 老师语气愈加严厉,“明明你在笑,大家都听到了,你还矢口否认。刘小玲,不要以为你当了个小记者,就觉得有资格来嘲笑老师。我讲得不好,你可以不听,可以不上课,你来学校,就是学习来的,你瞧瞧你现在,上课无精打采,还翻开课外书,这是教室,不是图书馆。你们那个什么学通社,难道就教给你们上课不听讲。还顶撞老师。这成何体统?你看得是什么,噢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辗转反侧’,难怪不好好听讲,原来整天想这些。再这样下去,可如何得了,你们现在这些学生,难道就不知道将来要考大学的吗?心思都用在这上,将来会后悔的。” 老师怒气横生,显然,他是想杀鸡给猴看,可怜刘小玲成了替罪羊。她红着眼圈,一声不吭。周围同学,有的偷偷发笑,因为老师发火时自有一副滑稽可笑之处,更多的人,用同情和安慰的眼光瞧着她。

老师发了一通火。见刘小玲未吭声,他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些满意,正想结束自己的演说,当然,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便放软了语气:“以后我的不好,你可以下课提醒。不能当课发笑挖苦听见没有”。在他看来,事情就此结束了,不料一直未吭声的刘小玲此刻却抬起了头,眼角似乎含着泪水,可语气是明显的不服:“您弄错了,我没有嘲笑您的意思”,“那你说说,为何要笑”,老师气又有些上涌。

“是因为看到了国风中的……” 刘小玲不甘示弱似的将自己的幻觉说了一遍。这一切,全班学生哄然大笑。老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别笑了” 他吼道,同时转向刘小玲:“无论如何,你上课看课外书,胡思乱想就是错误。”

“可您总觉得我们看什么都是谈恋爱,这难道是对的吗”,刘小玲鼓着勇气问道。下面的同学有些也小声七嘴八舌地议论:“是呀,刘小玲说得有道理”,男孩子们则暗中起哄。课堂内大乱。

老师自己觉得有些哑口无言,又不甘承认理屈词穷,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终于没有说出来。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班里一下静下来,连男同学也都愣住了,众人纷纷用担心的目光望着她。屋里似乎连落根针都能听得见。

幸好过不工夫,下课铃响了。大家纷纷拥出了教室。

第二堂课,语文老师依旧来上课,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可众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尤其是刘小玲更是惶惶不安。这一节课大家出奇地认真、安静,连老师都感觉有些意外。

当然,放学后,刘小玲被语文老师留了下来。出乎她的意料,她并没有挨训,相反,她受到了很高的礼遇。

“其实,当年我也很喜欢多读书,上学那会儿,脾气和你很相似,充满了幻想。” 老师给她倒了杯水,并让她放松些,“自从毕了业当了教师,我的幻想开始慢慢破灭。教师并不是多么舒坦的职业,你也看过《春苗》,那时候连大学教授都成了臭老九,现在虽然好多了,可远远不如许多其他职业那么吃香,挣钱少不说,许多待遇低得可怜。比起有权有势的人,我们仍然是臭老九。甚至社会上许多倒爷,都可以在我们面前摆谱,我们付出得是多,收回来却少得可怜。就像鲁迅说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 他唉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老师,我不该那样顶撞您。” 刘小玲一阵后悔,内疚地说。

“这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又何尝不愿改变进程,让你们多学点东西呢?可是学校定的教程我要遵守,最主要的是将来你们考大学必须弄通这些知识。这年头,别的课外知识学得再多,考大学也没用啊!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呀!你喜欢文学,又当了小记者,我很高兴,可不能因为你而放弃全班不管吧!说实话,咱们班许多人的语文实在太差,就拿张东来讲,七十分对他来说,就是极美了。和他差不多的有好几个。常言说道:‘桃李满天下’我恐怕是做不到,可也不能让他们都下去啊!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你爱喜欢写作,就写下去吧!你有才气。我希望将来你会有成就,不过请你记住:‘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记住吧!”

刘小玲心里忽地一热,眼角发酸,她握住老师那已稍有青筋暴露的手,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哽咽着叫道:“老师,请您原谅我。” 师生两人都动了感情。

刘小玲告别老师,走出校门,几个和她不错的女生还没有走,在等着她,听说没有什么事,才松了口气,纷纷劝她以后不要太较真了,刘小玲不语。在她们纷纷话语中,忽地提议:“看电影去”,女学生们也是喜欢热闹,一闻此言,当然没有异议。

几个女孩子前呼后拥簇着刘小玲出了胡同,坐车来到朝阳门外的紫光影院,这儿正上演新出的由峨眉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红衣少女》。刘小玲看过由铁凝写的原著,她挺喜欢主人公安然,她觉得自己和安然性情很相近,都是性格开朗、思想活跃,区别就在于她并不喜欢和男生在一起。因而比起安然,她也就不至于招来种种非议。现如今描写中学生的好片太少,于是几个女孩子自然选定了这部片子。

看完电影,天色已晚。路灯下,刘小玲轻快地往家走。她心里也和脚步一样变得轻松了许多,她觉得庆幸,自己比安然又多了一样珍贵的东西,那就是老师的理解和信任。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她内心深处还是隐隐有些抱愧于今天对老师的失态。不过这只是过眼烟云。猛然间,她记起了卢军在信中透露的,星期三,也就是后天下午召开区分社会议。对,到时候和他讨论讨论这一系列的事件。兴许能在《青年报》展开争鸣专栏呢?她脚步加快,准备回去写一下准备稿。

杨华这些日子倒也过得顺气。除夕之夜两方面都应得不错,姚、董两人离开时都带着笑容,这对他总算是个宽慰。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夹在了两个女孩子之间,将来多少风波都是由此引起。他还是把董一兵当成一个和自己极要好的小妹妹,心里还在依恋着姚芳。开学后,两人见了面,比从前更加亲近,放学回家,总是同走同来。门前告别,很是自然。

可一旦放学在家,就成为小兵的领地了。渐渐地,小兵也失去了相隔几年的陌生感,天天跑来找他,全然不顾自己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做母亲的李淑芬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俗话说: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这话用在他俩身上虽然有些超前,可实话讲,李淑芬对杨华很中意。

带着两个姑娘同时对他的柔情,以及开学不久习以为常的松散赋闲的生活,为了调剂生活偶然为之的学通社事务,这一段时期的生活对杨华来讲可谓是春风得意,也是他最觉快乐的日子。从武侠小说解闷的间隙,他也买几本杂书看看,比如:《文翠拾读》《诗词英语》等。可是一来他对诗歌兴趣不大,因而也没心思钻研什么《侧话》。二者长这么大,杨华也没有到过哪些名山大川,对杨朔、碧野等名家笔下生花的游记散文并无太多的共鸣,因而也就囫囵一番便丢下了。不过与董一兵或姚芳闲聊之余,也充满幻想和憧憬地提出将来一起像李白那样访名山、做一个现代徐霞客,话说得慷慨激昂,只是没有下文,空让小兵、姚芳两人白激动一番。

日子过得很快,星期三下午,杨华只上了一堂课就离开了学校,他在惦记着开会的事,连假也忘了请。至于上课时吕长新查人数发现少了有些恼火他时,姚芳急中生智,谎称杨华叫她向老师请假,才搪塞过去,以至于班里同学眼神有异,姚芳窘迫非常的事,他却是不晓得。

三月之中,柳枝抽芽,远远望去,一片嫩黄杂着绿意,地面稀稀拉拉的有了点点绿色,对于剩下之景来看,很是不雅,不协,而对于初回暖的冻土地来说,却又已经是富有了勃勃生机了。

一阵鸽哨声传来杨华不由得停住脚步,抬首望天,一群灰鸽渐渐盘旋着远去,天空湛蓝,明澈深远,偶然几片白云飘过,显得如同蓝色绒毯上的几朵浮动着的白花。杨华望的心旷神怡,身子也仿佛轻了许多,他多么想能长出双翅,在碧空里自由地翱翔,或像美猴王那样驾起筋斗云,飞遍海角天涯,屹立在泰山之巅,一览众山小,那是何等的气魄和心境!

杨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往前走着,思绪却没有中断。他记起曾经读过的一首诗,眼前似乎也同步地出现了种种幻象:“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无声诗与无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 大自然真是美极了!美得使人醉了!每一折青山,就像每一个扇屏,每一湾碧水如涓涓细流啊!好像在弹琴。大自然呀,这真是无声的诗、无声的画呀!而且还能转为无声的力量。你瞧,在茫茫的江面上,纷飞的落叶是何等的凄凉,但是,“一翁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什么东西能比人的力量更伟大呢?

“吱” 的一声,将杨华惊醒。望着骂骂咧咧的汽车司令,他道歉之余,也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好笑。

来到 “小社长” 东方莹的学校,杨华首先碰到了刘小玲,两人热情地打过招呼。刘小玲不无遗憾地说:“前两天我遇到你的一个妹妹,就是那个高个头,大眼睛,穿粉色衣服的女孩子。她可能不认识我,也没有理我,所以我也不好找她说话。” 她顿了顿,真诚地说:“我对她挺有好感的,至少比你那个妹妹开朗得多。唉,杨华,你妹妹是哪个学校的?” 两人边说边沿着青砖铺成的路走向教学大楼。

不多时,卢军也走进教室,一见到刘小玲在座,他眼光一亮。这一微妙的镜头被杨华捕捉到了,琢磨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便不为注意地离开了说着话的卢军和刘小玲。他为自己的举动而感到自豪,却并未发现刘小玲对待卢军态度较冷淡,杨华在某些时候对于女孩子的一举一动极为敏感,特别是对待姚芳,更多的时候,对于女孩子的感觉近乎迟钝。对待男学生更是如此,如果不是凑巧。那么,卢军的心理对他来讲全然是个盲点。

这次召开会不过是例行公事,并未提出什么新的东西。可以说小记者们最初的热情已经消退了许多,真正还在狂热地追求的只有有限的几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