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春雨过后,柳叶渐渐由鹅黄底绿变为翠绿和深绿,逐渐茂密。人们的棉衣已经去掉,年轻的小伙子们人人各色夹克衫,使得大街小巷尽是潇洒,姑娘们性急地已套出藕色连衣裙。如同一朵朵鲜花盛开在各种绿意之中。街上公园里,踢足球的学生们明显增多。报亭前买体育报的尤其多,人人脸上带有自信。公共汽车上,常听有小伙子争论是二∶〇还是三∶〇。是啊!如今使北京人关心的事情不是 “牛仔裤和迪斯科”,也不是 “高仓健”及“阿兰·德龙”,更不是 “苏芮” 或 “邓丽君”,而且十亿人众目睽睽的世界杯,小组预赛 “五・十九” 大战。这关系到中国能否继八一年世界杯预赛莫名其妙被放水后又一次冲击。客场 0:0 打平香港,如今再于工体决战,国人皆看好曾雪麟,可不是,刚夺得亚洲亚军、又击败阿根廷队的中国足球队士气正旺。如今不是赢不赢香港队的问题,而是进几个球的事。在国人眼中,胜已成定局,为了享受胜利时的欢娱,赛票早已售罄,黑市已涨到十元一张,而且还在看涨。
杨华这几天也来了精神,期中考试刚结束,他自我感觉很好。自己能更上一层楼,于是对 “五・一九” 大大热情起来。足球的胜负早已牵动了他的心。最近,围棋擂台赛进入白热化,也给他带来了极大刺激,两方面叫他有些自顾不暇。他一方面委托好友马健多搞几张工体票,一方面又场场不落地观摩擂台赛转播。常言道:一心不可二用,也许只有他是个例外。
这不仅是他,北京,沈阳乃至全国,有多少人瞩目这大战的硝烟,说不上是为什么。也说不清何等感受。
岁月悠长,时间毫不间歇地流逝着,人们落生在这个世界上,最早意识到的是包围着自己的空间,这空间有着长度、宽度和高度,其中充满了各异的形态、色彩和音响……而在以后人们便意识到还有一种与空间并存的东西,那就是摸不着、握不牢、拦不住的时间。在所存在的空间里度过不断流逝的时间,这便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于是乎喜、怒、哀、乐,于是乎生、死、歌、哭……
但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单独孤立地存在着,他必与许许多多人共存于一个空间之中,这便构成了社会。而在同一个社会中,人们的阶级意识不同、政治方向不同、经济利益不同、人生态度不同、道德品质不同、文化教养不同、性格旨趣不同、生理机制不同、竞争能力不同、机遇遭际不同…… 于是乎便相争相斗、相激相荡、相依相离、相轻相嫉……,同时也必定伴随着相依相靠、相汇相融、相亲相慕、相尊相许…… 而这种人类社会的流动变化,从全体角度来说,便构成了历史,从个体角度来说,便构成了命运。
在匆匆流逝的时间里,已经和即将有多少人,意识到了一种神圣的历史感和庄重的命运感呢?
日子已近夏。天气总是格外的好。半空里薄云密布,沉浮缥缈。阳光透过轻纱般的云层,将往日的波辣辣劲收敛许多,给人以柔和的光芒。蓝白相间的天空,青云徐徐晃动姿态变幻,给人以遐想,亦予人以启示。半天云里微风徐徐,轻轻摇动着枝条,带有稍稍的 “籁籁” 声,就像春姑娘的轻盈的脚步声。当初,她在满怀生机的大地上,洒下了希望的甘露,播下了饱满的种子,然后,轻柔地闪在一边,静候着希望之花破土发芽。如今希望已经发芽,种子已成为嫩雏,而春姑娘的玉手则轻抚着它们的面庞,脸上满是幸福和喜悦的笑容。此刻,她又在想什么呢?
随着她的思想,杨华仿佛听到了夏日的百鸟歌唱,看见了万花丛中,芬芳吐艳的她,闻出在果实飘香的夏秋,她身上那静若处子的幽静的芳香,心灵深处更是感觉到了人们对她的爱和向往。
姚芳,我可爱的姑娘,耗尽世界上所有争奇斗艳的鲜花,也无以和你比美,即便是远在天山上的碧澈雪水也无以比拟你的纯洁。你那幽兰似的娴静,轻盈无比的姿态,莺语般的声音,以及宛若发自灵魂深处的光芒一般的笑容,在你脸上显得那样明艳动人。我多想拥抱——却又不敢,心中多少话儿要对你倾诉,可为什么总说不出口。唉,难熬的爱情,它的确让人操碎了心。
杨华打心眼里惦念着姚芳,他仿佛觉得他的生活中没有了姚芳,就会变得一片黑暗似的。从马健处搞到了难得的两张票后,头一个念头就是:姚芳。
他提起笔,又模仿上次的举动,下笔又踌躇起来。要不要将自己的一片衷情和盘托出呢?杨华思索再三,也拿不定主意。他还太年轻,尽管平日里和姚芳有说有笑,可感情这东西,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投著。虽然,他已热情似火,可是他也怕一旦被拒绝、被报以轻蔑,那时可真会让他无地自容。姚芳的心,究竟是如何想的呢?会不会是自己自作多情呢?他的优柔寡断的性格,的确主宰了他的全部身心。这对于他来说,有时尽管博得了小心谨慎的名声,可这一回却实在使他伤透脑筋。最后,他决定,等到将来高考以后,再作打算。那时候,自己考上大学,不管到时姚芳考上与否,自己也一定要找到她,相信她那时也一定会同意的。
带着这种朦胧的希望,他把措辞好的信与票一起装入信封,投递了出去。
离大战仅余两天,学生们也纷纷议论和评说。谁这档口,能有一张球票,那骄傲劲儿,就跟中了金榜似的。在班里学习差的以及被同学最瞧不起最窝囊的,尤其被女同学看不上的,只要手里有张之战的球票,立刻会身价百倍。同时为能受到女孩子的青睐,心中的得意劲儿就别提了。
这天下午是生物课,课堂内乱糟糟,大家也没有心思上,生物老师一见,也就顺水推舟,宣布可以自习。杨华坐在姚芳身边,随便地翻着书本,心思却全都放在了周围。前座的耿军与坐在姚芳另一侧的李涛已经隔座开侃,争论不休,题目不外乎是 2:0 或 3:0。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令人暖洋洋的。
姚芳侧耳聆听着他们的谈话,显得很入神,这无疑给李涛和耿军增加了某种动力,于是乎声音也不甘示弱地高涨起来。阳光扑散在她的脸上,形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使得她半白脸庞沉浸在暗中,形成了明烈的反差。那鼻梁耸立,鼻沟处现出淡淡的阴影,立体感很强,一缕头发悄然飘散在脸颊之中,很是诱人。
杨华侧过头凝视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心目中仿佛空灵了许多,禁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李霞听得身后说得热闹,不禁回过身,饶有兴趣地听着,抽冷子她问李涛:“19 号比赛你们去看吗?”
“去呀!这样的机会怎么能够错过呢?”
“李涛,你有票?” 耿军睁开眼睛问:“你哪有几张,给我找几张好不好?”
“我试试看,这票可难找了,我托我爸好不容易才弄到一张,半个月前工体就卖完了,不托关系根本买不着平价票”,李涛洋自得地说着,同时瞟了一眼姚芳:“这场球可比艺术节之类的好多了”。
姚芳将视线从李涛身上收回来,内心里一阵反感,她真担心杨华会发火,连忙扭头望着杨华。却见他不慌不忙,耸了耸肩膀,微微一笑作罢。同时用眼扫视了姚芳一眼,仿佛在告诉她:“找你有话说。”
姚芳一怔,随即一笑表示明白了,两人心照不宣,并没有说话。李霞又问杨华同样的问题,杨华笑点点头算作了回答。
下课铃一响,耿军和李柏等人便围到李涛身边,商量的也有,祈求的也有,目的就是要蹭上一张票。李涛一一答应,要知道这样一来他在同学中威信便提高了不少,颇有点一呼百应的劲头,这能不使他飘飘然吗?
姚芳凑近杨华,假借要笔记本,挑了话头。杨华心领神会,小声问她:“还记得上次寄票的事吗?”
姚芳脸色一红,她记起当初怎样激动,又怎样躲进屋里看书的事。
“这回旧戏重演了”,杨华望着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姚芳反而对这没头没脑的话说愣了,她琢磨了一下,似懂非懂地回到位子上。
五月十九日,天气阴沉,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但只听了几声雷响,终究没有下起来。这天是星期日。杨华生怕人多车挤晚了,吃过舅母早早做的晚饭便向外赶。程英本来要和他去,只是没有票,因而望球兴叹。无奈地,上楼去找她的小姐姐。
杨华来到车站等着,和姚芳约好六点钟在车站相见。只瞧九路站前人群簇拥,大多是去体育场看球的球迷熙熙攘攘的,脸上都带着一丝丝难以抑制的兴奋和狂热。
天色渐渐暗下来杨站在站前的草坪边,慢慢地来回踱着步,他闹不准姚芳是否会如约而来,望着身边时时走过的对对青年男女,心中不禁一阵喜一阵忧。
“杨华” 一声悦耳的呼唤传入他的耳帘,他内心一震,又下意识地抬腕看了看表,差三分钟六点。“她可真会掌握时间”,杨华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转过身,见姚芳正站在自己的身边,默默地望着他。
杨华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和姚芳一起挤上人员已有些超载的九路车。车厢内很暗,到处充斥着人们身上的各种气息,有几个青年人依然扯着嗓子嚷嚷着足赛,几个年轻姑娘依偎在她们各自恋人的怀里,样子很亲密。姚芳双手拢在胸前,面对面地紧挨着杨华,这使得杨华内心里又是一阵冲动,他暗暗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几乎不为察觉地拢住姚芳的腰,一动不动。
“你的那个女同学怎么没有来呢?” 黑暗中,姚芳轻声地问。
“噢,她不愿意看足球,况且没有多余的票了”,杨华说着,内心深处却隐隐地对小兵有些歉意。原来这样,姚芳暗自说道,同时心里也觉得很甜蜜。
车到了站,杨华先下了车,似乎无意地拉着姚芳的手帮助她从拥挤的车厢里跳下来。姚芳的手很柔软、温湿,仿佛棉花团一般,虽然下车后便松了手,可那种奇异的感觉却久久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换乘 113 路,人更多更挤,车几乎开不动,半个小时的路程几乎开了五十分钟。可杨华不仅不感到烦躁,而且还希望它再慢些。因为在人贴人的情况下,他又握住了姚芳的手久久不愿松开,而姚芳内心的奇异感以及内心的冲动并不亚于他。两人默默无语,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在体育场站,几乎下了半车人,汽车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奇怪似的看了周围一眼,车灯一闪又向前驶去。杨华和姚芳目送着它远去,又相互对视了一下,身上也轻松了许多。
天色已渐黑了下来,街灯闪着华丽的色彩。工人体育场黝黑的远影,好似一头巨大的猛兽,悄然地卧伏在正前方,周围人影绰绰,都在向它汇集。宽阔的体育场大门,几乎被川流的人群围满,远在车站边,就已经有人高举着钞票,向行人讨要 “退票”,可在今日,他们的希望太渺茫了。偶尔有几个票贩子举着为数不多的几张票叫喊 “十五元一张拉”,问津者却并不十分多,但他们也有他们的打算,一旦临近比赛开始,就越好出手。因为这时,体育场还并未像国外那样,开始前十分钟便禁止入场。一般来讲,都是开始后十五分钟才关闭大门。
穿过簇拥着的人流,杨华拉着姚芳走进工体大门。姚芳左顾右盼,她长这么大,还没有正经来工人体育场看过体育比赛,因而对什么都感到惊奇,也难怪,对于大多数女学生来说,体育比赛,特别是足球比赛,她们并不十分感兴趣,倒是什么服装展销或化妆品展销会倒是她们经常光顾的地步。中国女子天生的娴静,使得她们对于现代足球的魅力并不十分赏识。
来到体育场主体那环形高大建筑物前,杨华倒不性急了,他挤进人群围绕的饮料食品部,不一会儿,就双手分别提着4瓶汽水出来。姚芳嗔道:“买这么多干嘛,我可喝不了。” 杨华不由分说塞到她手里:“嘿,一看就是小两个钟头。到时候又喊又叫的,渴急了到哪找水喝呀!” 姚芳诧异地问他:“我又不叫唤”。“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那场面,肯定和开了锅似的”。姚芳似信非信。可看到许多人提着大把大把的汽水瓶,不由她不信了。
两人走上高高的台阶,进了看台。此刻场里人几乎已经坐满,各入口处,如吐穗般还在拥进着人群。两人在不断走动的人流中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座位,而且还得不时地为进出的人腾挪。杨华情绪渐渐有些上来了,他望望四周,只见西边看台上飘扬着几幅条幅,上书 “中国队必胜”“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不用说,是热情的球迷们制作的。南面看台上传来锣鼓声,好像一场大戏就要开场。四周沸沸扬扬,给人以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的感觉。他被这爆发前的气氛所感染。和姚芳口若悬河地说起自己以前看球的感受,姚芳也有些不似从前的矜持,与杨华你一言我一语稚气而又认真地聊着。待到马健拍拍杨华肩膀叫他时,杨华犹意兴未足。
此刻场内人已爆满,到处黑压压一片,人语声嘈杂不休,到处是火一般临战前的不凡,有不少台区的观众已经开始欢呼、喊号。热闹之中也令人感到一股子火药气。
马健是和自己的十余名同学一块来的,清一色的小伙子往这一坐,立刻成为一个堡垒。这样还嫌不热闹,有两位还带了两把小号,以及一面约有二米长宽的五星红旗,更加增添了威势。杨华一见,极对自己的心思,心中不禁暗佩服马健有办法。
马健是杨华初中时的同学,也是极好的朋友。中等个头,却极壮实,一头向上翘起的头发,使他显得愣头愣脑的。姚芳对他的头的印象并不佳。可她却对马健那双细眯着的小眼睛产生了兴趣。她紧盯了马健几眼,不禁想起了课文中泼留希金那 小小的眼睛还没有呆滞,在浓眉下转来转去,恰如两匹小鼠子,把它的尖嘴钻出暗洞来,立起耳朵,动着胡须,看看是否藏着猫儿或者顽皮孩子,猜疑地嗅着空气。她为自己的想法而好笑,想要告诉杨华,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暗暗在肚里发笑面上并没有显出什么来。她时而瞧瞧杨华,时而四周观望,为周围的一切而惊奇。宽阔的绿茵场地,练球的红白身影不停地晃动,如同一只只小鸟,在草坪里来回觅食。天色已暗,功率巨大的高压氙灯使球场内外通明,黑压压的周围满是人头,到处是一派生气。她觉得一时间心胸骤然开阔,内心中一股火一般的激情在隐隐荡漾。
此刻,杨华一反平日里的清高气概,与马健一伙热闹地争论着是 2:0 还是 3:0。杨华高着嗓门,头头是道地以自己的逻辑来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姚芳听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细听马健的言论,觉得也仿佛无懈可击,实在不好分出高下,以决定支持哪一方。猛然间,她的目光扫到西北角,隔着眼镜片,她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这不禁让她心头跳。随即低下头来,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在内心中蹦跳。她的脸在阴影中有些发红。
李涛早已发现了姚芳和杨华,这主要归功于马健的啦啦队及标语,再者,姚芳淡雅的藕色外衣也显得亭亭玉立。李涛的心里好像有只虫子在噬咬一般,脸色变得很难看。耿军与李柏聊得正起劲儿。林蔷与李霞听得也津津有味,一时间谁也没有注意到 “李大块” 在发什么呆。
李涛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姚芳,她正四下打量,偶尔注视着杨华仿佛在说什么。他垂下眼皮,一股气恼在大脑中盘旋。作为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人,他自认为比起许多同龄人来说,要痴情得多,因而一旦他觉得爱上了姚芳,于是便对对方的一切都十分敏感,他不明白为什么姚芳总是爱和杨华接近,而杨华却整天嘻嘻哈哈,时不常对姚芳又冷冷淡淡,哪里像是比自己还要情意绵绵的样子。论学习,他不弱于杨华;论家中经济,他更是绰绰有余,那么,又在什么地方不如他呢?也许由于杨华是个 “记者” 吧!李涛暗地里叹息。
姚芳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刚才她虽是惊鸿一瞥,却认定对面一群同学已认出了她和杨华,这怎生是好?赶明回到了班里,指不定会有多少人在身前背后嚼蛆。李涛也看到了,他会嚷嚷得更厉害。杨华平日里并没有得罪,就让他视为眼中钉,这下便会火上浇油的。他们一闹腾,我可怎么办!真是的,自己为什么不想到李涛他们也来,还有李霞、林蔷,林蔷这小丫头的嘴更是尖刻。一旦让这个骄傲的小公主得到了话柄,自己就甘等着受奚落吧!杨华呀!杨华,你倒还有心思高谈阔论?姚芳抬眼,无助地瞧瞧杨华,又自讨道:唉,随他去吧!她回想着方才车上的一幕,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好像内心中有了股力量支撑着她面对着一切都无所畏惧。只是不时地,内心里还打着小鼓。
球员已各就各位,准备开球。杨华不再和马健神侃,他双眼紧盯着那黑白相间的足球,双目似乎放出光来。一声哨响,“五・一九” 正式拉开了悲剧的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