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昏暗,淫雨霏霏不断,细细的雨丝扑在玻璃上,立刻变成道道细流,漫然而下, 房舍之间水汽充溢,白蒙蒙一片。沙沙雨声透过窗户传入屋内,使得空静的灯光下更加寂寥。
林蔷伏在写字台前,手中笔也沙沙作响。写日记是她的老习惯,如今顺着她那流利的笔尖,一行行文字展现于她的眼前:
距十九号那场吓人的乱子已有五天了。真没有想到,这场足球会踢得如此令人失望。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赛后的风暴叫人害怕。扔酒瓶子、打人、砸车、砸岗亭。天哪,我简直吓坏了。我万万没有料到,那样文雅、腼腆的大记者杨华也如同下山的猛虎,随着众人扔、砸。那刻他的眼光好吓人呀!虽然灯光下没有看得仔细,我想他的脸色也一定很难看。更叫人难过的是,最后他叫警察抓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放回来。听李涛说弄不好要判刑。杨华,你好糊涂。对了,前天听李涛和耿军嘀咕,说五・一九那天,姚芳也去了,而且是和杨华在一起。没有想到姚芳不言不语的,两人倒交上朋友了。几天来她一直脸色不好,比从前更加沉默了,而且还仿佛在躲着我和其他人,只偶尔地与李霞说说话。大概班里其他人也都听李涛说了,好像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她,似乎杨华出事与她有很大关系。吕老师背地里也找过她了。还不知道学校会怎样对待杨华,而杨华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会不会挨打。唉,真让人心乱如麻,可怜的姚芳。
林蔷停住笔,轻轻合上日记本,一道闪电射进来,照亮了她那张稚气却又似在沉思的脸。天已经晚了,她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迷蒙的天空深处。朦胧中她看到对面屋顶上一只鸽子在细雨中凝立,一会又抖抖翅膀上的水珠,“扑棱” 的一声飞去了。
此刻,董一兵的心,也是七上八下的。阴雨的天气,给她心头又增添了沉重的压抑。挨熬不过,她只好翻看背宋词,以排遣心中的忧闷与寂寞。随手一翻,是秦观的《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董一兵脑中一闪,又仔细地重读了两遍,这首词描绘了一个女性在春阴的怀抱里产生了细微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不正是自己现实心情的真实写照吗?不,它还远远体现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可是,又有谁能比这还要轻浅的色笔,幽渺的意境来挖掘出自己的内心呢?恐怕只有天知道了。无边丝雨细如愁 窗外绵绵细雨和自己的心是相连的呀!杨华的一去,带给自己的愁绪实在 “剪不断,理还乱”。而这种遭遇带给董一兵的更是 “别有一般滋味” 在心头了。
“杨华,你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董一兵茫然地望着窗外雨景,眼含着泪水,在心底呼唤着。
夜已经深了,四下里静悄悄的,拘留所长长的甬道里,依然耀眼地亮着灯。值班室里,三个民警趴在办公桌上响起了鼾声。隔着号房,都坐着一个值班管教,此刻几乎全都进入了梦乡。五号房前的这位膀大腰圆,只是头顶已秃,显出有些花和尚鲁智深的派头来。他的头倒向右肩,一流口水顺着嘴角滴到领章上,已浸湿了一大片。肉多的大头一颤一颤,犹如一个充了气的大肉球。猛然间,一只小巧的蚊子落到他的眼皮上,东张西望了会儿,大概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大感兴趣,于是专心致志地研究起这块厚实的肉皮来。一会儿,它下了决心:“决定亲自尝一尝梨子的滋味”。管教从睡梦中惊醒,觉得眼皮上火辣辣地痛,随手一巴掌,不料已是马后炮。 “”他气恼地骂了一声,又警觉地听听屋里的动静,满意地点点头,换了个姿势又续梦去了。
那只蚊子咬了一口,觉得也没啥滋味,它左右旋绕了会大门,觉得无缝可钻,猛地它发现了高处的窗户,于是奋振高飞,轻巧地飞进了昏暗潮湿的牢房。
在半空中,它首先看到一个长方形水池靠在南墙角,旁边是便池,一股股臊气涌上来,这平日里它不大理会的气味此刻竟然使它有些招架不住,赶紧飞到水池另一侧。那里摆着十余只花边塑料碗,几个掰成几块的窝头搁在碗里,还有几碗凉水。喘息了一会儿,回过精神,它觉得肚皮有点饿了,正巧一个 兄弟也嗡嗡飞来,寒暄过后便各自觅食去了。
听到它飞走的 “嗡嗡” 声,睡在水池边侧的杨华缓缓睁开了眼睛。一阵湿润的清风吹进来,掠过他的身体,他猛地打了个寒噤。意识到外面在下雨。低压灯光灰蒙蒙地照在他脸上,使他的脸色变得灰白,只有眼光中偶尔还射出思考的深邃的光芒。
几天来,他一直没有真正睡着过。起先,他总以为这是一场梦,自己成了梦中受难的耶稣,为了证实它的存在,他努力使自己清醒,但情景依旧。渐渐地,他明白过来,这并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一旦察觉到这点,他忍不住笑了。
他记得在刚被推进这地狱般的小屋的一刻,仿佛他自己灵魂已然脱壳而出,任凭那无助的躯体混杂于那乌七八糟的囚犯之中。几天来所听到、所看到的一切,无不使他惊讶、稀奇。继而感受到耻辱。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能有一天与这些人为伍,他迷茫,他愤怒,但最终只能伤心地叹息,毕竟这已成现实。
天呐,我到底做了什么?我该怎么办呢?他苦苦思索:“那天,一看球踢成那个样子,谁不恼怒,我起哄,架秧子,本来还有一半好奇心,可渐渐地,怒气越来越大,先是将汽水瓶玩命地朝香港队员头上掷去,连姚芳手中的都抢了过来,记得姚芳好害怕,眼中恐惧地望着自己。可是我却不顾一切,一意孤行,连用带挤与姚芳一起出了体育场,见有人推车子,也觉得带劲儿,也上了一手,结果让这些‘黑狗子’们给弄到这来了。”四周鼾声不断,屋里汗味混合着便池的特有气息,酸臭异常。但杨华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只对嗡嗡飞着的蚊子感了兴趣。他叹了口气,自己要有蚊子的功夫就好了。一抖翅膀,飞到外面。平日里在社会、学校中,体会不到什么是自由,如今,他才了解到自由是多么美好。外面的一切都是那样可爱,还有姚芳。想起姚芳,杨华内心里沉闷不堪。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姚芳,他想象自己在看望室中,见到姚芳、舅舅、舅母及小兵来看他,接他出去,离开这非人的世界,想象着他和姚芳单独相见时,是否抱头大哭。想着想着,他的眼泪顺眼角慢慢流出来,串串泪珠沿着双耳泻下。一切在他的目光里都模糊了,想着想着,四下里渐渐变成漆黑。
他猛地一惊,不知是到了何处。天边现出鱼肚白,很快天亮了。火红的朝霞映红了鱼鳞般的层云,鸟鸣声阵,到处是野草和花香。一条明澈的河在他脚下缓缓流过, 他呼吸着那清新的空气,心中无限诧异,自己仿佛到了个非常熟悉的地方。对了,是陈王曹植曾路过过的洛川。他更加迷茫,精移神骇,忽地思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恍然大悟, 仰头仔细观瞧,祈望洛女能重临人世。然而他失望,洛神女并未降临,远处天边只有一道道彩虹,四下里巴人,草虫在低吟,百鸟在歌唱,更显得他的孤单。杨华多么希望有朋友来陪伴他。尤其希望有神女来抚慰他的心灵。一阵清风吹来,带来一股芳香。杨华猛地抬头,见远处百花丛中,徐徐地一个黄衫姑娘向他走来。他惊喜,不禁瞪大眼睛,张嘴欲喊,却又怕惊跑了这位在他心目中的神女,他努力从脑海中、记忆里寻觅着曹植对神女的描写,可不是 其形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渐渐在杨华眼里化作了神女姿容,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 芳泽无加。看双眼明眸善睐。杨华不由得想起朱自清描绘过的梅雨潭绿,那样诱人。他心里震荡不已。他惊叹对方的无比美貌,又有些自知惭愧。又一阵凉风夹杂着花香飘过,他一怔,才觉察出来的原来是姚芳,她欢快而又腼腆地笑望着他。嘴角露出发自内心的欢愉的笑和谅解。杨华呆呆地望着姚芳,心里忽发奇想,姚芳不就是洛水之神吗?
不是吗?她那圆圆的脸盘,好似十五的月亮般圆润、白洁。又若桃花般艳丽。那可人的半月弯唇,仿佛孕育了无限深情。淡淡的酒窝宛如盛有泉泉清流,有待爱情的吮吸。黝黑的双眸,使人回到了白雪冰川谷地,蓝天白云,冰雪黑岩那般清澈。亭亭的芳姿,散发出诱人的青春芬芳。轻盈的步姿,又让人想到了那翩翩而下的七仙女。杨华又想,她比绰约的洛女不还要胜人几分吗?一切景象在他眼中都消失了,他心目中只有一个姚芳。渐渐地又化作数千个,数十,数百,数千个,不停地变幻着,照得他眼花缭乱。又一瞬,他觉得自己振动着翅膀, 化作一只美丽的蝴蝶,在鲜花丛中飞舞。不远处,梁山伯与祝英台吟吟低唱,万花齐和声颂,他如醉如痴,简直忘记了一切。身边一朵鲜艳的桃花瓣边,露出姚芳会心的笑脸,她轻摇艳丽无比的双翅,也在倾听着梁祝合曲。在杨华的心里,浮现出了庄周梦为蝴蝶、 蝴蝶梦为庄周的故事。他惊诧不已,同时也感到极度的幸福。
“这莫非是幻境,虚无缥缈,变幻莫测,太神奇了”,杨华内心里猜测着。是了,这简直类似宝玉游太虚幻境,一枕黄粱邯郸梦,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他眼前浮现出古城邯郸区域里那座卢生睡卧的一景一姿,不禁长叹一口气。他尽管知道一切都是梦,可还是希望这梦能长久永远地做下去,甚至终生不醒。
他和姚芳互相嬉闹着,用双臂搂住姚芳,深深地吻下去。
“起床了,起床了。”“呜呜”,嘈杂声打断了他幸福而甜美的梦境。没奈何,他只能将这美丽的梦境藏在心灵深处,长久地埋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