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门外敲门声传来,唐瑞妍和章守善推门而入。
唐瑞妍个子不高,戴着副方框眼镜,身穿一身显然不太合身的职业套装,眼神还透露着大学生的愚蠢。她进门第一眼就好奇地打量伍思辰,一副“你不会也是来实习的吧”的表情。
“你……这么年轻啊?”她语气甚至带了点意外,“你是新厂长?”
伍思辰揉了揉太阳穴,苦笑点头:“你也是新来的?”
“对啊。”她眨了下眼,竟有点自豪,“我婶婶以前是这里的财务主管,她说这边有个空出来的位置,让我直接来顶,她是老员工,内部推荐,免试直接上岗,我就来了。”
她顿了顿,有些尴尬地低声补了一句:“结果刚来两天,我婶婶就辞职不干了,人也找不到了……”
“……”
伍思辰看着她,一时间有些同情。他自己是被拿两千万砸穿心口穿过来的,这位妹子,等于是投简历投到了坟头。
“所以你就决定留下?”
“不然呢?”她耸肩,倒也洒脱,“反正我刚毕业,哪都有坑,早晚得跳。我看账目虽然一团乱,但……也没乱到完全没救嘛。”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明显不确定。
伍思辰一时语塞。你这叫没救?都该埋土里了。
这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章守善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了。
这位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上满是老茧,一看就是在生产线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老车间骨干。他并不多言,只是话说出来就像榔头砸脑门子。
“厂长,老厂长走之前也没交代清楚,现在这厂就你一杆旗。手底下这些兄弟,可是三个月没发工资了,大家都憋着一肚子火,若不是看着还有点希望,这厂早就散了。”
伍思辰心里一紧,直觉头皮发麻,勉强维持住脸上表情:“三个月?”
“嗯。”章守善点了点头,“而且不是按月计,是按人计。你得明白,我们这不是一两个工资户,是三四十号人,有些是跟厂子干了七八年的老员工,有感情的,也有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三个月没钱,是真过不下去了。”
“……我明白。”伍思辰嘴角抽搐,他现在总算知道这破厂为什么能挂“黄鸭”的名了,这不是可爱,是鸭梨山大。
“而且,”唐瑞妍接过话,翻开手中的文件夹,“上游的几家供货商也打来催账,材料款大概是三百多万,光利豪塑料那边就拖欠了一百二十万,已经说了要走法律程序。”
伍思辰只觉得天旋地转。前有银行两千万贷款利息滚着,后有三百多万材料费催命符,再加三个月工资的雪球压力,简直像是三管火箭弹轮流轰在他脑门上。
他默默低头看着办公桌,仿佛能从桌面看出通向地狱的裂缝。
“怪不得那叔叔跑得那么快……换我我也跑。”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没人能听见。
“厂长?”章守善微微皱眉,“我们不是逼你,就是得知道,你这边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伍思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哪怕现在说“撑不住”,明天早上整个厂门口也会变成讨债集会现场,后天恐怕新闻标题就是“年轻厂主上任两天跳楼,临终留言为‘我没钱了’。”
“章主任,眼下厂里的行情你也了解。”伍思辰坐在那张裂纹横生的办公桌后,语气低沉而坚决,“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真的。但我不会坐以待毙。银行那边,我会再去试着贷一笔款,用我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抵押,哪怕不值太多,也先把工人工资补上。”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章守善:“我知道,没钱干活,兄弟们心里不踏实,这点我懂。”
章守善沉默片刻,最后点头:“多谢厂长,兄弟们会记住你的。”
“别急着谢我。”伍思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灰扑扑的厂区,“章主任,我得问你一句实话——你这边,还想继续留下干吗?”
章守善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神变得复杂,沉稳中带着些许犹疑。他从十五年前就在这厂干活,从一线车间爬到车间主任,早把这地方当半个家,可如今……
“厂长,不是我多嘴。”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旧齿轮一样缓慢,“眼下这市场,玩具厂不比以前。电商平台搞得价格血海,儿童玩具又不受政策扶持,能活下来的,不是抱了大腿,就是有背景的。我们这种小厂,卖不动货就是无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满。”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几分:“说实话,就算我愿意留下,厂子也未必熬得过这个冬天。厂长,你也早做打算。”
伍思辰点点头,神情不怒反沉稳。他知道章守善说的是实话,但也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还没彻底放弃”的余地。
“只要你还愿意干,就还有希望。”他转身看向章守善,“这样吧,你的工资我给你涨两千,在原有基础上。不是图你多干什么,是想让兄弟们知道,有人在撑着他们。”
章守善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但随即低声回道:“……多谢。”
“我不求你感激。”伍思辰走回桌边,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几行字,“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帮我清点一下人心。谁还想留下,谁铁了心要走,都给我列个名单。”
“工资一结清,想走的,我不拦,走得干净。”他语速平稳,“想留下的,我会给出一个说法,不让他们白干。”
章守善郑重点头:“行,我马上去办。”
伍思辰转头又看向一旁安静站着的唐瑞妍。
“小唐,上游材料供应商那边——利豪、飞蓝、顺锦那几家,你先帮我拖着。”
唐瑞妍翻了翻随身的文件夹,小声道:“他们电话都打得很急了。”
“就说我们已经在组织出货,货一出,钱马上结。”他眼神冷静,“能拖一天是一天,等我这边把第一批货变现,才有谈的余地。”
唐瑞妍点了点头,眼神闪了闪,似乎对这个年轻厂长的做派第一次有了点不同看法:“好,我会尽量周旋。”
“别尽量,要死拖,哭着也得拖到下个月。”伍思辰半是调侃地说了一句,语气却透着一种将绝境当棋局下的决然。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离开去忙各自的事情。
伍思辰靠在办公室那把嘎吱作响的旧椅子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心里多少有点感慨。
幸亏原主还有个底子不算太差的遗产——一套老房子,地段虽然不算繁华,却在市区边缘的小学学区旁边,属于那种“手里有一套总能卖出去”的地段。市场价大概在三百万左右,只要不碰太黑心的金融机构,拿个六七成的贷款不成问题。
他第一时间联系了几家商业银行,前期没少碰钉子,但当听到是全款房、无贷款记录、产权清晰、无纠纷,而且愿意做低价抵押时,几乎是下一秒就有信贷经理亲自上门来谈。
“这年头,哪还有人主动作抵押贷,还不拿来炒股炒币的那种。你这是正经人办正经事,咱们当然欢迎。”那位姓王的客户经理笑得一脸热情。
三天之内,抵押审批流程火速通过,评估价最终定为三百零五万,但折算抵押额度为两百万。银行明确表态:为了规避一次性大额流向不明风险,这笔贷款将按批次拨款。第一笔预支五十万,用作“经营应急”,后续资金需提供明确用途证明和支付计划,再根据情况拨付。
伍思辰没有丝毫迟疑,五十万到账的第一时间就划拨到了厂里的工资账户。
他亲自将付款申请单递交给唐瑞妍,交代得很明确:“先把三个月的工资全补上,一分不少。”
唐瑞妍翻着账本,一边确认金额一边感叹:“你真全给了?这可是一口气砸下去快四十万。”
“留得住人,厂子才不是空壳。就算我真拿这点钱炒币翻十倍,那也得有命数。”伍思辰语气不重,但眼神坚定,“他们不是欠我,而是这厂子欠他们。”
“明白。”唐瑞妍点头,语气第一次没有了学生气,转身就去处理工资发放。
当天晚上,厂区办公楼顶层还亮着灯,唐瑞妍挨个打电话、发短信,确认了所有在职员工的账户,逐一转账到账。群里瞬间沸腾,有人发语音感谢,有人发“哭哭”表情,还有人直接打出“愿赌服输,黄鸭厂我继续干!”
第二天一早,章守善带着汇总好的名单回来,站在办公室门口,神情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厂长,都问清楚了。”他将名单递上,“留下来的兄弟一共二十人,基本都是干了六年以上的老员工。有几个甚至是从第一条产线开始就在这干活的,说只要厂子还有动静,就还愿意留下。”
伍思辰接过名单,扫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映入眼帘。有的人他已经见过,有的人他还没机会打照面,但光从备注和工龄上,就能看出他们和这个破旧厂房之间缠绕了多少年的情感与汗水。
“都是真心想留下的?”
“我一个个问过。”章守善点头,“也有人犹豫,但最后说,就想看看你这位厂长能不能真让厂子活过来。”
“能不能活过来,我不知道。”伍思辰将名单轻轻放在桌上,“但我会拼命试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