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那份被泪水洇开的学员档案纸,像一张被风暴蹂躏过的地图。指尖残留着铝碳酸镁微涩的清凉感,而胸腔深处,那片被陈墨用冰冷话语点燃的幽蓝烈焰,仍在无声地燃烧。灰烬滚烫,焦土龟裂,一种奇异的、带着刺痛的新生力量,正从那片被焚烧殆尽的废墟地基里,艰难地向上拱动。

“燃料”……“烧掉”……“干干净净的内核”……

陈墨的话语,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冰冷箴言,日夜回响。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和自厌,一种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清醒,开始主宰我的思绪。依附于李明轩而存在的“我”,已经被那把火彻底焚毁。剩下的,不再是那个哭诉被抛弃的可怜虫,而是一个需要亲手清理废墟、重新定义“价值”的幸存者。

清理废墟的第一步,是处理那些遗留的、散发着背叛恶臭的“残骸”。

我打开了那个尘封许久的加密文件夹。里面存放着过去四年间,所有与李明轩相关的电子痕迹:甜蜜时互传的文档和照片,共同账户的流水明细,甚至是他早期创业时,我以个人名义为他担保的电子协议扫描件……曾经这些是爱的见证,如今,它们是赤裸裸的、被利用的铁证。

鼠标的光标在屏幕上冰冷地滑动。我不再带着被欺骗的愤怒去审视这些文件,而是像陈墨分析一份商业报告那样,冷静地、近乎冷酷地梳理着其中的逻辑链和关键节点。他挪用我们共同储蓄用于个人投资(失败)的记录;他利用我的信用和人脉为他初期事业铺路的证据;他在分手前几个月,就已频繁与王澜名下公司进行业务往来的邮件截图……一条条,一桩桩,清晰得刺眼。

原来,他的“止损”,早有预谋。我的感情,连同我的资源,都不过是他精心计算后,可以随时舍弃的“不良资产”。

胃部传来熟悉的隐痛,但我没有去碰那个白色的药盒。这痛感,此刻像一种冰冷的提醒,提醒我保持清醒。我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封面是冷硬的深灰色,没有任何花纹。翻开第一页,用最工整的字体写下标题:《资产清算与权益追索方案》。

这不是情书,是战书。一场属于幸存者的、体面的复仇。

“证据链要闭环,情绪是多余的噪音。”

陈墨低沉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像精准的坐标定位。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精心筛选、能形成完整证据链的文件分门别类整理好。打印,复印,扫描备份。每一个动作都冷静、高效,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确。愤怒被压缩成冰核,沉淀在心底最深处,只提供冰冷的动力,绝不干扰判断。

几天后,一个印制精美的邀请函送到了我的邮箱——王澜艺术基金会举办的春季慈善拍卖晚宴。李明轩作为“新贵”和王澜的“亲密伙伴”,必然高调出席。

就是这里了。

晚宴当晚。镜子里的人,让我有一瞬间的陌生。

一件剪裁极简的黑色无袖缎面礼服,线条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只化了极淡的妆,重点遮住了眼下的疲惫,嘴唇涂着近乎裸色的哑光唇膏。唯一的点缀,是颈间一串小巧圆润、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那是外婆留下的遗物,象征着一种被时间磨砺过的、沉静的坚韧。

没有浓妆艳抹的报复性艳丽,没有刻意展示的脆弱。只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冰冷的干净和克制。这身装扮,本身就是一种宣言:我不再是依附于你的藤蔓,我是独立的、有棱角的个体。

打车抵达举办晚宴的私人艺术画廊。入口处衣香鬓影,闪光灯此起彼伏。我递上邀请函,在侍者略带审视的目光中,平静地步入灯火辉煌的大厅。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冰冷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槟、昂贵香水和虚伪寒暄混合的气息。巨大的抽象派画作悬挂在墙上,色彩浓烈而扭曲,像某种无声的嘲讽。很快,我就看到了人群的焦点——李明轩。

他穿着一身昂贵的丝绒晚礼服,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略带矜持的社交笑容,正挽着身穿宝蓝色曳地长裙、颈戴璀璨钻石项链的王澜,周旋于几位衣冠楚楚的商界名流之间。他微微侧身,专注地倾听着其中一位说话,那神情,与我记忆中他倾听王澜时的专注如出一辙,充满了精明的算计和刻意的讨好。

胃部的隐痛似乎加剧了一些,但我只是微微挺直了背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曾经共同的朋友,李明轩创业初期的伙伴。他们看到我,脸上瞬间闪过惊愕、尴尬,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又迅速换上虚伪的笑容,移开了视线。

很好。见证者都在。

我没有立刻上前。端着一杯侍者递来的苏打水(胃药提示我需要避免酒精),我像一个冷静的猎手,隐在人群的边缘,观察着猎物的动向,等待着最佳的、最具有戏剧张力的时机。

拍卖环节开始了。一件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珠宝被送上展台,竞价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金钱和虚荣的味道。李明轩和王澜坐在前排显眼的位置,不时低声交谈,举止亲昵。当一件据说是某欧洲新锐艺术家代表作的大型装置被推上台时,李明轩似乎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在拍卖师的煽动下,频频举牌,姿态潇洒,享受着众人瞩目的快感。

价格一路攀升,气氛被炒热。

就是现在。

当拍卖师高喊着“这位先生出价一百八十万!还有没有更高的?” 并充满期待地看向李明轩时,整个大厅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

我放下手中的苏打水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咔哒”声。在拍卖师即将落槌的瞬间,在一片屏息凝神的寂静中,我举起了手中的竞价牌。

牌号并不靠前,甚至有些不起眼。但当它被举起时,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撕裂了会场刻意营造的浮华喧嚣!

“一百八十五万。” 我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清冷和平稳,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回荡在挑高的大厅里。

唰——!

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聚焦到我身上!惊愕、探究、难以置信……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李明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他猛地转过头,当看清举牌的人是我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被当众扒光的、极致的错愕和恐慌!他身旁的王澜也蹙起了精心描画的眉毛,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我,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不悦。

“这位女士出价一百八十五万!”拍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一百八十五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他的目光再次充满期待地投向李明轩。

李明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身旁王澜冰冷的注视下,他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继续加价?为了这件他可能并不真正热衷的艺术品,在我这个“前女友”面前斗气?放弃?则意味着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在“新欢”面前,被我这个“旧爱”当众压了一头,颜面尽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竞价牌。动作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拍卖师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调整:“一百八十五万一次!一百八十五万两次!一百八十五万……三次!成交!恭喜这位女士!” 槌音落定,清脆而冰冷。

整个大厅死寂一片。落槌的声音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震惊、好奇和无声的议论。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也没有去看李明轩那张惨白扭曲的脸和王澜冰冷的审视。我平静地起身,在侍者的引导下,走向拍卖台的侧面,进行后续的确认和签字。

“卡布奇诺小姐?”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确认我的身份,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是我。”我平静地递上自己的证件。

“您确定要支付一百八十五万拍下这件……”

“不,”我打断他,声音清晰而稳定,足以让附近竖着耳朵的人听清,“我放弃。”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哗然!放弃?!在最后关头高价拍下,然后轻飘飘地说放弃?!

工作人员也愣住了:“女士,这……这不合规矩!保证金我们是不退的!而且您需要承担……”

“我知道规矩。”我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放在桌上。“这是我放弃竞拍所需承担的一切违约金和手续费的现金支票。一分不少。”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不远处脸色铁青、身体微微发抖的李明轩,以及他身边面沉如水的王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朵:“另外,这里面还有一份清单,以及相应的证据副本。烦请转交李明轩先生。”

工作人员疑惑地拿起文件袋。

我微微提高了声音,确保我的话语能覆盖更大的范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清晰:

“清单所列,是过去四年间,李明轩先生以‘共同生活’、‘事业周转’等名义,从我个人账户及共同账户中支取、且未归还的款项明细,总计六十七万八千元整。相关银行流水、转账记录、借据(电子版)以及他口头承诺归还的录音片段,均在附件中。证据链完整。”

“同时,”我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李明轩,“还有一份他早期创业时,以个人信用不足为由,恳求我以个人名义为他担保的五十万元小额贷款合同。该笔贷款已于三个月前到期,他本人并未履行还款义务,银行催款函已寄至我处。担保人责任,我保留追索权利。”

“最后,”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提醒李先生一句:根据我们分手前最后一次共同签署的《财产分割意向书》(非正式,但有双方邮件确认记录),存放在原公寓储藏室的那幅署名‘李’的未完成油画习作,其所有权及处置权,归我所有。请于三日内联系我助理(我报出了周扬的电话)协商取回事宜,逾期未取,视为放弃,我将自行处理。”

每说出一条,李明轩的脸色就白一分,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被彻底戳穿的恐慌,以及一种被当众剥皮的巨大屈辱!他旁边的王澜,脸色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看向李明轩的眼神里,第一次充满了冰冷的审视和怀疑!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看向李明轩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我的诉求很简单。” 我最后看向工作人员,也像是对着整个死寂的大厅宣告,“请李明轩先生,在收到文件后十五个工作日内,将清单所列六十七万八千元款项,足额归还至我指定账户。否则,我将委托律师,正式提起诉讼,并保留向媒体公开所有证据的权利。”

“至于担保贷款,”我的目光再次扫过李明轩惨白的脸,“请李先生好自为之,尽快履行还款义务,不要连累无辜的担保人承担信用污点。”

“我的话说完了。”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诉谩骂。只有条理清晰、证据确凿的陈述和冰冷到极致的最后通牒。说完,我微微颔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挺直背脊,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在无数道震惊、复杂、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如同穿过一片无声的雷区,平静地走向灯火辉煌的大厅出口。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李明轩彻底崩塌的、面无人色的脸,和王澜冰冷刺骨的怒视。

推开沉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画廊玻璃门。初夏夜晚微凉的风,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吹散了身后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香水和虚伪的暖风。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路边停靠的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的瞬间,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懈下来。手指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司机问我去哪里。

“随便开。”我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动的星河,璀璨而冰冷。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胸腔里那片被烈焰焚烧过的废墟上,灰烬依旧滚烫,焦土依然荒凉。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硬的平静感,如同深海的基石,稳稳地托住了我。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恩仇,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将腐朽的旧我彻底埋葬后的、带着血腥气的清明。

手机在包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来自陈墨。

只有极其简短、冷静到近乎无情的两个字:

“闭环?”

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感到一阵冰冷的酸涩涌上鼻腔。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最终也只回复了同样冰冷的两个字:

“闭环。”

发送。

然后,我关掉屏幕,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

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永不熄灭的灰烬,而灰烬深处,似乎有微弱的星火,在艰难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