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喜欢博尔赫斯?”
陈墨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深海涌动的暗流,裹挟着刚刚退潮的诗歌余韵,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凝固的寂静。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不再是白日里空洞疏离的观察者,也不再是递水递药时冷静精准的“医生”,而是像终于浮出水面的沉锚,带着自身的重量和冰冷的光泽,直直地望向我。目光沉静,却又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锋利的穿透力,准确地锁定了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尚未平息的震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头顶日光灯管低微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空气里还漂浮着纸张的微尘和电子设备散发的、微凉的金属气息,此刻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挤压,变得滞重而稀薄。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看见”的慌乱,让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那过于沉静、过于直白的目光,垂眼盯着桌面上一道细微的划痕。“……只是,听到那首诗,觉得……很难过。”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软弱和躲闪。
“《宁静的自得》。”陈墨的声音平稳依旧,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那副巨大的黑色耳机松松地挂在他颈间,像一件卸下的盔甲。“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那种,在风暴中心寻找沉锚的平静。”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依旧落在我低垂的脸上,那审视的意味并未减少分毫。“尤其是在经历了一场足以摧毁自我认知的风暴之后。”这句话,他说的很轻,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划开了我试图用“难过”来遮掩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他知道!他一定知道!知道我废墟的由来,知道我深夜电波里的哭诉!李明轩那张刺眼的照片,我办公室里失控的崩溃,还有那个写着“幸好分了”的评论区……他就像站在废墟边缘那个沉默的观察者,冷静地记录着一切坍塌的细节!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扒光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带着耳根都热辣辣的。我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用尖锐的话语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可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在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陈墨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或者说,他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他微微向后靠回椅背,姿态放松了些许,但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极轻微的“叩叩”声,如同法官在等待最后的陈述。
“他离开你,选择那个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女人。”他开口,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得像在分析一份市场报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字字如冰锥,精准地刺向我心脏最脆弱的地方。“这行为本身,逻辑清晰,目的明确。是趋利避害的本能,无关乎你个人价值的高低。”
“本能?”这个词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我的神经!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那是背叛!是欺骗!是拿四年的感情当垫脚石!”
“背叛,是道德层面的审判。”陈墨的目光锐利如刀锋,瞬间截断了我情绪的宣泄。“而他的选择,是基于现实利益最大化的理性计算。你所说的感情,在他进行利益衡量时,已经被剥离了情感属性,变成了一个需要被评估、甚至舍弃的成本项。”他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紧紧锁住我,“就像商人评估一项亏损的投资,及时止损是本能。你愤怒,是因为你错误地将情感价值等同于了交易砝码,并且固执地认为对方也必须遵循这套你自己制定的、并不存在的‘公平’规则。”
他的话语冰冷、清晰、逻辑严密,像一把解剖刀,一层层剥开我自以为是的愤怒和委屈,暴露出底下最不堪的、被自我欺骗包裹的核心——我竟然还在奢望一个背叛者会对我残留的“感情”感到愧疚?我竟然还在用自己珍视的“四年付出”去衡量他那赤裸裸的、金钱至上的价值天平?!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冰冷感席卷了我!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胃部熟悉的绞痛感再次隐隐浮现。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他话语带来的、毁灭性的冲击。
“所以……是我的错?”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绝望,“是我太蠢?太天真?把垃圾当成了珍宝?”
“错不在你投入了感情。”陈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叹息,“错在你将自我价值的锚点,完全系在了另一个人的选择之上。他选择了别人,你便认定自己是被舍弃的垃圾、是毫无价值的累赘。”他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这才是真正的‘恋爱脑’——你的世界,你的悲喜,甚至你存在的意义,都完全依赖于另一个人的反馈和确认。他爱你,你便是光;他离开,你便坠入深渊,自我否定,自我毁灭。”
“恋爱脑”……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真实感!我像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是啊,这四年来,我的生活重心,我的喜怒哀乐,哪一样不是围绕着李明轩?我精心准备他喜欢的晚餐,放弃自己想看的电影陪他应酬,甚至连职业规划都下意识地考虑他的发展……我把自己活成了他的影子,他的附属品!所以当他抽身离开,我这依附于他存在的“影子”,自然就失去了存在的根基,变成了一滩毫无价值的、被遗弃在废墟里的烂泥!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混合着巨大的羞耻和自我厌恶,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比看到李明轩照片时更甚!因为这一次,被审判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是我亲手将自我价值的权杖交给了别人,是我亲手挖好了埋葬自己的坟墓!
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滚烫的愤怒,而是冰冷的、绝望的自我唾弃。我再也无法支撑,身体无力地瘫靠在椅背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这一次,连呜咽都发不出,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压抑的、破碎的呼吸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刺耳。头顶的灯光惨白冰冷,像审判席上的聚光灯,将我所有的狼狈和不堪照得无所遁形。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灭顶的绝望和自厌的浪潮才稍稍退去,留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脱和麻木。我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掌心一片冰凉湿漉。视线模糊地看向前方。
陈墨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我。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似乎褪去了之前的锋利,多了一丝……如同深海般的包容?像在审视一场风暴过后的废墟,不带评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看着我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瘫软在椅子里的姿态。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力量,如同深海回响的钟声:
“四年的感情,不是垃圾。”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我心上。
“它是燃料。”
“烧掉你脑子里那些依附于他人而存在的、关于自我价值的虚假泡沫。”
“烧掉你对‘公平’和‘付出必有回报’这种童话逻辑的幼稚幻想。”
“烧掉那个懦弱的、习惯将人生遥控器交给别人的自己。”
“直到烧出一个……”他微微眯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有冰冷的火焰在跳动,“……一个干干净净的、只属于你自己的内核。它不需要依附任何人来证明其存在和光芒。它只需要存在本身,就足够坚硬,足够……昂贵。”
“燃料”……“烧掉”……“干干净净的内核”……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认知废墟上!不是安慰,不是鼓励,而是比之前的剖析更加冷酷、更加彻底的……重塑宣言!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和自厌。那冰冷的字句,像带着毁灭力量的火焰,瞬间席卷了我心中那片由自我否定和依附心理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废墟!在毁灭的烈焰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刺痛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同时涌现!
依附于他人的价值感被烧毁了!
幼稚的童话逻辑被烧毁了!
那个懦弱的、交出人生遥控器的自己……正在被烧毁!
剧烈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新生的战栗感交织在一起,让我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那声不知是痛哭还是呐喊的嘶鸣。
陈墨不再说话。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自己的电脑屏幕,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摧毁和重塑一个人灵魂的话语,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份寻常文件。他拿起颈间的巨大耳机,重新戴好,严实地包裹住双耳。那个沉默的、高效的、仿佛与外界隔绝的“旁观者”姿态,瞬间回归。仿佛刚才那个剖析灵魂、投掷火焰的深海引路人,从未存在过。
办公室里只剩下日光灯管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无法平息的、剧烈的心跳声。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摊开在桌面的学员档案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怔怔地看着那片被泪水打湿的纸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那个学员因请假落下课程的信息。白天,他精准地指出了这个客观因素,解决了学员家长的怒火。而此刻,他用更加冷酷、更加彻底的方式,指出了我人生“档案”里最核心的病灶——依附性的“恋爱脑”。
窗外,夜色已浓如墨汁。城市璀璨的灯火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冰冷而遥远的光斑。我慢慢坐直身体,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脸颊依旧滚烫,心脏还在狂跳,胃部的绞痛也并未消失。但胸腔里那片刚刚被烈焰焚烧过的废墟上,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风。
不是温暖的风,而是冰冷的、带着灰烬气息的风。它吹散了浓烟,露出了底下被烧灼得焦黑、却异常坚硬的地基。
我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重新握住了那个冰凉的白色药盒。铝碳酸镁微涩的清凉感仿佛还残留在舌尖。然后,我的目光缓缓移向电脑屏幕右下角闪烁的电台APP图标。
指尖悬停在“我的投稿”按钮上,那个小小的麦克风图案,像一个沉默的召唤。
这一次,我不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