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铝碳酸镁咀嚼片微涩的清凉感,在灼痛的胃里缓慢地弥散开,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舒缓。我靠在椅背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里那个空了的白色小药盒,塑料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传递过来的、极其微弱的温度。便利贴上那行冷静的钢笔字在脑海中反复浮现:铝碳酸镁咀嚼片,饭前。每日三次。 没有关切的话语,却比任何嘘寒问暖都更具分量,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离了情绪的浮沫,直指生理不适的核心。

这沉默的“懂得”,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在我冰冷的胸腔里激起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是窘迫?是感激?还是一种被彻底剖析后无所遁形的寒意?我分不清。午休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办公室重新被键盘敲击和电话铃声的白噪音填满。胃部的绞痛虽然缓解了大半,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感如同潮水,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沉重地拖拽着意识。

下午的时间变成了一场与虚弱和倦怠的艰难拉锯。处理邮件时,视线会不自觉地飘向斜前方那个位置。陈墨依旧维持着他那近乎刻板的专注,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地锁在屏幕上,偶尔移动鼠标或敲击键盘,动作简洁利落,没有一丝多余。他仿佛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高效地处理着面前的一切信息流。那副巨大的黑色耳机严实地包裹着他的耳朵,将他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那耳机里,此刻流淌着怎样的声音?是枯燥的数据分析?还是……“夜航船”船长那低沉抚慰的诵读?博尔赫斯《沙之书》里冰冷的沙粒,是否也曾在他深海里无声坠落?那句“无趣的旁观者”、“背叛的滋味像沙粒”……这些电波里泄露的碎片,像幽灵般在我眼前盘旋,试图与眼前这个冷静、疏离、精准如手术刀的男人重叠。然而,他端坐的姿态,他毫无波澜的侧脸,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理性气息,都像一道坚固的壁垒,将那个投稿者孤独的灵魂严实地封锁在内,不容窥探。

这巨大的反差带来一种近乎荒诞的割裂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抑或,都是?白天是洞悉一切、沉默高效的旁观者;深夜,才是那个在电波里倾泻疲惫和迷失的漂流瓶?

心绪纷乱,加上身体尚未恢复的虚弱,工作效率低得令人沮丧。一份需要整理的季度学员反馈报告,平时两小时就能搞定,今天却像陷入泥潭,磕磕绊绊,错误频出。注意力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抓不牢。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扭曲变形,李明轩那张在闪光灯下笑得志得意满的脸,陈墨便利贴上冷静的钢笔字,电台里泄露的沙沙声,还有那句“渴望纯粹的绿洲”……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搅得心神不宁。

懊恼和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桌角那杯早已凉透的白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焦灼。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天色渐渐由明亮的白转为柔和的橙黄,又一点点沉淀成深沉的靛蓝。办公室里的同事像退潮般陆续离开,互相道别的声音里带着结束一天工作的轻松。喧闹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键盘敲击声,如同空旷大厅里的零星雨点。

终于,当墙上的挂钟指针缓缓指向八点时,偌大的开放式办公区,只剩下我和斜前方那个依旧岿然不动的身影。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低微的、持续的嗡鸣,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反而衬得周围更加死寂。空气似乎都凝滞了,漂浮着纸张和电子设备混合的、微凉的气味。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感,保存好那份错误百出、进度堪忧的报告,准备关机。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极限,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回到公寓那片熟悉的废墟里,哪怕只是蜷缩在黑暗中。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关机键的瞬间——

一阵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不是人声,也不是机器运转的噪音。那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奇特的、微弱的节奏感,断断续续,如同某种深海生物的呼吸。

是沙沙声!从耳机泄露出来的沙沙电流声!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墨的方向!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端坐的姿势,侧脸在电脑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不同的是,他微微侧着头,似乎调整了一下耳机的角度,让那严密的包裹出现了一丝更微小的缝隙。就是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让那原本极其微弱的沙沙声,在此时万籁俱寂的办公室里,变得清晰可辨!

那声音……是“夜航船”的开场垫乐!那低沉的、带着回响的大提琴前奏!我绝不会认错!

紧接着,一个如同浸透了夜露般、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磁性,穿透了耳机那微小的缝隙,如同涓涓细流,清晰地流淌进这死寂的空间:

“我寻找我的安宁。

安宁并非静止,

并非无声无息,

而是在深海的漩涡里,

找到那枚沉静的锚……”

嗡——!

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无声地战栗!是船长的声音!他在念诗!是博尔赫斯的《宁静的自得》!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身体僵在椅子上,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疯狂地鼓噪着。眼睛死死盯住陈墨的侧影。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脸上的线条在屏幕光的映衬下,似乎……不再那么冷硬紧绷了?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仿佛坚冰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

船长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继续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流淌:

“风暴在远方酝酿,

水面下暗流涌动,

而我的锚,

它沉在无人知晓的深处,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重量……”

“我的锚……它沉在无人知晓的深处……”

这句诗,像一把淬了火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灵魂深处那个冰冷的锁孔!无人知晓的深处……沉静的锚……这不正是他投稿里所说的“渴望纯粹的绿洲”吗?这不正是那个在电波里倾诉着“像个无趣的旁观者”、“在规则里迷失方向”的灵魂,所苦苦寻觅的慰藉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沉默得像影子一样的男人!为了他那深藏在“无趣”和“高效”外壳下,同样在风暴和暗流中挣扎、同样在寻找着那片只属于自己“绿洲”的孤独灵魂!

原来他白天所有的冷静、疏离、洞悉,都不过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那巨大的、沉重的、承载着他疲惫和迷失的冰山主体,都深深地沉没在他那片无人能抵达的深海里!只有在这样的深夜,在隔绝了所有目光的电波声里,他才允许自己卸下一点点防备,让那沉重的冰山,借着诗歌的浮力,微微探出水面一丝缝隙!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滚烫地砸在手背上。我慌忙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抹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带着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悲悯、震动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共鸣的洪流。

船长深情的诵读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敲击在灵魂的共鸣箱上。我沉浸在巨大的情绪冲击里,几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直到——

“……有时,最深的平静,恰恰诞生于承认风暴的存在。感谢您的聆听,愿我们都能在深海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锚。晚安。”

诵读声停止,只剩下那低沉的、如同潮汐般的大提琴尾声,在电流的沙沙声中缓缓淡去,最终归于一片更加深沉的寂静。

余韵在死寂的办公室里久久回荡。

我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刚才那汹涌的情绪尚未完全平息,心脏还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寂静像无形的海水,重新漫灌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这片由诗歌营造的、近乎神圣的寂静。

“你也喜欢博尔赫斯?”

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却又仿佛蕴含着刚刚退潮的深海般的余韵。它就那样突兀地响起,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陈墨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他正面向我这边,身体微微侧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沿。他脸上的巨大耳机已经摘下,松松地挂在颈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望向我!不再是白天空洞的、事不关己的疏离,也不再是递水递药时的冷静审视。那目光沉静依旧,却像退潮后的沙滩,显露出一种更深邃的、带着探究和……一丝极淡的、如同星火般闪烁的……共鸣?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准确地捕捉到了我尚未完全擦干的泪痕和眼中来不及掩饰的震动。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了然。

办公室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空气中还残留着电波里诗歌的余烬,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颤的暖意。我们之间隔着几排空荡荡的工位,寂静无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那双眼睛,像是终于从深海里浮出的锚,带着自身的重量和无人知晓的伤痕,第一次,清晰地投向了这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