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船长的声音在耳机里渐渐淡去,如同潮水退入深沉的夜色。博尔赫斯那首《沙之书》的冰冷诗句,仿佛带着陈墨深海里的沙粒,沉沉地坠入我的心底。那句“无趣的旁观者”、“背叛的滋味像沙粒”、“渴望纯粹的绿洲”,像无形的刻刀,在我对那个沉默男人的认知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办公室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遥远城市的灯火,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冰冷的、平行的光痕。我蜷在椅子里,久久没有动弹。手臂环抱着膝盖,下巴抵在上面,一种冰冷的战栗感从脊椎深处蔓延开来。不是为了自己的废墟,而是为了那个看似冷静剖析一切的男人,内心那片同样荒芜、甚至更加辽阔的深海。他的疲惫,他的迷失,他对绿洲的渴望……那杯水,那份精准的档案,那要求关灯离开的沉默……所有看似矛盾的行为碎片,在这一刻被电波里泄露的心声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远比想象中复杂、也远比想象中孤独的灵魂轮廓。

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我白天的狼狈和尚未消化的屈辱。但此刻,另一种更沉重的、带着悲悯的寒意覆盖了它。我慢慢站起身,身体僵硬得像生了锈。收拾好背包,关掉电脑,最后看了一眼黑暗中那个空着的、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工位,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沉默的影子坐在那里,将自己隔绝在巨大的耳机之下。然后,我拉开门,将自己投入走廊明亮的灯光里,像逃离一个过于沉重的梦境。

回到那个依旧弥漫着隔夜外卖和眼泪气息的公寓,巨大的空虚感瞬间吞没了我。白天的崩溃、陈墨深海般的孤独、李明轩那张刺眼的照片……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在寂静的房间里发酵,变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物质。我甩掉鞋子,甚至懒得开灯,直接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黑暗包裹着身体,却无法驱散脑海中翻腾的影像。

手指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社交媒体的图标像一个咧开的、充满恶意的伤口。我知道不该看,可某种自虐般的冲动驱使着我,点开了那个本地资讯APP。果然,关于李明轩和王澜的那条新闻推送,依旧高高悬挂在显眼位置。评论区又多了不少新留言。

【王总真是慧眼识珠,李总年轻有为,强强联合!】

【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无关年龄,只关实力匹配!祝福!】

【酸什么酸?某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人家郎才女貌轮得到妖怪反对?】

【听说李总之前有个谈了挺久的女朋友?啧啧,幸好分了,不然怎么配得上王总这高度?】

最后一条评论,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我早已鲜血淋漓的心脏!原来,我的存在,我的四年付出,在旁人眼里,不过是阻挡他攀上“高度”的绊脚石,是值得庆幸被踢开的“幸好”!

巨大的屈辱感混合着滔天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在黑暗的客厅里疯狂地来回踱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也浑然不觉。凭什么?!凭什么他踩着我的真心和尊严上位,还能赢得满堂喝彩?!凭什么我要像个失败者一样躲在这废墟里,连名字都不配被人提起,只落得一个被庆幸“幸好分了”的下场?!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的房间里炸开,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甘!我抓起沙发上的抱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墙壁!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棉絮在黑暗中轻微地爆开,像无声的嘲讽。还不够!我冲到茶几边,双手猛地一扫!“哗啦——!” 那半盒冷披萨、几个空易拉罐、还有那个曾象征着我可笑“体面”的粉底液盒子,全部被我扫落在地!油腻的食物残渣溅得到处都是,易拉罐滚落发出刺耳的噪音。

我站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眼泪终于不再冰冷,而是滚烫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屈辱和无能为力的巨大绝望。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爆发而微微颤抖,胃部的绞痛也趁机加剧,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搅动。我捂着肚子,缓缓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不再是无声的流泪,而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厉。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剧烈的情绪风暴才稍稍平息,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般的虚脱。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沙发腿,四周是更加不堪的狼藉。手机屏幕早已暗了下去,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胃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薄衫。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让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几乎耗尽。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勾勒出冰冷的天际线。这个夜晚,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更加漫长和绝望。废墟之上,似乎又经历了一场新的坍塌。

第二天踏入“启航教育”的大门时,我几乎是用意志力拖着这副残破的躯壳在移动。脸色大概比昨天更加难看,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眼下的乌青即使用遮瑕膏厚厚遮盖,也透着一股灰败的死气。昨晚那场歇斯底里的崩溃和胃部的持续绞痛,几乎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元气。

小雯担忧的目光追随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敢出声。其他同事也默契地避开了我的视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距离感。我垂着眼,径直飘向自己的工位,只想把自己缩进那个小小的格子间,隔绝一切目光和声音。

陈墨已经在了。他依旧坐在那个位置,背脊挺直,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清晰而冷硬。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出现,或者,注意到了也选择了彻底的忽略。这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实在经不起任何目光的打量,尤其是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然而,身体的抗议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烈。昨晚几乎粒米未进,加上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持续的胃痛,低血糖的症状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刚在椅子上坐稳,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就如黑云般压顶而来!眼前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无数金色的光点疯狂乱窜,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下,什么也没碰到。

完了……又要在他面前失态了……这个念头伴随着巨大的羞耻感,在意识滑向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刻闪过。

预想中冰冷坚硬的地板撞击并未传来。

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及时地、稳稳地托住了我的胳膊肘。那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我的倾倒,又没有过分的侵入感。一股温热透过薄薄的针织衫传递过来。

“坐稳。”

低沉而短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是陈墨。

眩晕感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视线重新聚焦,首先看到的是他深灰色羊绒衫的袖口,面料细腻。接着,是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头微蹙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狼狈——苍白如纸的脸色,额角渗出的冷汗,还有那无法掩饰的惊惶和虚弱。没有厌恶,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关切?

这目光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让我瞬间无地自容。我猛地抽回胳膊,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突兀。“谢谢……我没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陈墨没有多言,收回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蹙起的眉头似乎更深了一分。他没有像昨天那样递来一杯水,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沉默地转过身,走向了饮水机的方向。

我僵坐在椅子上,心脏还在狂跳,手臂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温热感,与身体的冰冷虚弱形成鲜明对比。脸颊像被火燎过一样发烫。又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如此不堪!他看到了什么?一个连自己身体都控制不住的、情绪崩溃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就在这时,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喉咙口一阵发紧,我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才将那声干呕压了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胃部的绞痛骤然加剧,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同时穿刺!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冰凉的桌沿上,痛苦地喘息着。

细微的脚步声靠近。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再次被无声地放在了我的桌角。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艰难地抬起眼皮。

陈墨站在桌边,手里还拿着他自己的深色保温杯。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桌面那堆散乱的文件上,似乎在寻找什么。他的侧脸依旧没什么表情,薄唇紧抿,只有下颚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需要请假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稳的调子,听不出情绪,却像一把精准的尺子,量度着我此刻的状态。

我咬着下唇,拼命摇头。请假?躲回那个更加绝望的废墟里吗?不。那只会让李明轩的“成功”和旁人的“幸好”显得更加讽刺。我需要待在这里,哪怕只是像个行尸走肉,也要证明自己还存在于这个正常运转的世界里。

陈墨没再说话。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我桌面上那堆混乱的文件里精准地拨弄了两下,然后抽出了一份——正是昨天他指给我看的那个学员(张女士孩子)的档案复印件。他翻开档案,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停留在记录着学员请假时间和基础薄弱评估的那几行字上。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我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第7页,第三段。重点在客观因素和后续补救方案。” 说完,他把那份档案轻轻推到我手边,然后拿着自己的保温杯,转身回到了他的座位,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没有安慰,没有嘘寒问暖。只有一杯水,一份精准指向问题核心的文件,和一句冰冷清晰的提示。

我怔怔地看着手边那份档案,又看了看桌角那杯热气袅袅的白水。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眩晕感也没有完全消退,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但陈墨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举动,却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瞬间按下了我翻江倒海的羞耻和自怨自艾。

他看到了我的崩溃,我的虚弱,我的狼狈不堪。但他没有递来纸巾,没有说“想开点”,更没有像周扬那样试图用爽朗的笑声化解尴尬。他只是递来一杯水,然后精准地指出了解决问题的关键路径——就像昨天指出那份请假记录一样。

这方式如此直接,如此……无情。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无法反驳的力量。它像一道冰冷的命令:收起那些无用的情绪,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胃部的抽痛,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握住了那个温热的杯壁。热度顺着指尖传递,微弱,却带着一种真实的支撑感。然后,我翻开了那份档案,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陈墨所指的那几行字上。

“第7页,第三段。重点在客观因素和后续补救方案。”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键盘敲击声汇成一片白噪音。我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像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胃痛和低血糖带来的虚弱感并未消失,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专注力,开始从混乱的废墟中滋生出来。它来源于那杯水的温度,更来源于那份被精准定位的档案所带来的、不容逃避的任务感。

时间在痛苦的忍耐和强迫的专注中缓慢流逝。临近中午,胃部的绞痛终于稍稍缓解了一些,虽然依旧隐隐作痛,但至少不再让我冷汗涔涔。我处理完了积压的几封邮件,又按照陈墨的提示,重新梳理了那个学员的补救方案,思路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午休的喧闹声渐渐响起。同事们陆续起身,谈笑着走向休息区。食物的香气飘散过来,引得我空荡荡的胃一阵痉挛,却依旧毫无食欲。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只想趁着这片刻的安静,积蓄一点可怜的体力。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羽毛拂过桌面的声音响起。

我睁开眼。

一个巴掌大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白色小药盒,被无声地放在了我摊开的学员档案旁边。药盒是崭新的,封口完好。

心脏猛地一跳!我倏地抬起头。

陈墨正转身离开我的工位,只留给我一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他径直走向办公室门口,步伐沉稳,没有一丝停顿,也没有回头。仿佛那个药盒不是他放的,或者,只是放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小小的白色药盒上。它静静地躺在档案纸上,像一个沉默的谜题。这是什么药?他怎么会……?

指尖带着一丝迟疑和莫名的颤抖,轻轻碰了碰药盒。冰凉的塑料触感。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翻转。

药盒背面,贴着一张小小的、边缘裁剪整齐的便利贴。上面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钢笔字:

铝碳酸镁咀嚼片,饭前。每日三次。

字迹干净利落,和他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多余的笔画。

铝碳酸镁……胃药?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堵住了喉咙!震惊,错愕,一丝微弱的暖流,还有更深的……被彻底看穿的窘迫!他不仅看到了我的失态,看到了我的虚弱,他甚至精准地判断出了我痛苦的根源是胃部!这需要怎样可怕的观察力?或者说……是经验?

他经历过吗?经历过这种被背叛后的愤怒、自我厌弃,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身体无情的摧残和胃部的绞痛?所以,他才会在抽屉里常备着胃药?才会如此精准地递给我?

便利贴上那行简洁到极致的说明,像他白天所有的行为一样,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实用性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默的懂得。

我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盒,冰凉的塑料外壳很快被掌心的温度捂热。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办公室门口。陈墨的身影早已消失。走廊的灯光安静地照射进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那个小小的白色盒子,看着便利贴上那行冷静的钢笔字。

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却又带着奇异力量的感觉,悄然包裹了我。仿佛在这片绝望的废墟里,在无边无际的孤独深海中,有另一个沉默的航行者,没有伸出温暖的手,却精准地抛来了一根……用理性编织的绳索。它不柔软,甚至有些硌手,却无比坚韧。

我拆开药盒的封口,取出一片白色的药片。淡淡的、微涩的药味在空气中散开。我将药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镇痛的清凉感,缓缓滑入灼痛的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