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茶水间窗台上那个兀自歌唱的旧八音盒,像一道微小的裂缝,泄露出了陈墨深海之下的些许微光。《理想三旬》清澈而忧伤的旋律,带着时光沉淀的孤独,在卡布奇诺的心湖里投下石子,涟漪尚未平息,另一种更沉重、更现实的风暴,已悄然在视野的地平线上凝聚。

机构决定在周末举办一场“未来探索家”主题亲子活动,旨在回馈老学员,同时吸引潜在客户。海报设计得充满童趣和科技感:彩色的星球、火箭、机器人,还有大大的“全家总动员,共筑航天梦!”标语。整个办公区都忙碌起来,布置场地、准备物料、调试设备,空气里弥漫着彩色气球、新印刷纸张和胶水的混合气味,以及一种节日般的、略带喧嚣的期待感。

周六上午,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布置一新的活动区照得明亮而温暖。彩带飘舞,气球簇拥着各个互动体验点:有模拟火箭发射台,有简易机器人编程区,还有卡布奇诺负责的“星际画廊”——孩子们用特殊颜料在黑色卡纸上绘制自己心中的外星世界。孩子们的欢笑声、尖叫声、家长的鼓励声、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的引导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嘈杂海洋。

我穿着机构统一定制的亮蓝色T恤,胸前印着卡通火箭图案,正弯着腰,耐心指导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如何用荧光颜料画出旋转的星云。眼角的余光,却像不受控制的雷达,一遍遍扫向活动区的入口方向。

陈墨今天也会来。周扬特意安排的,说他女儿小雨对太空很感兴趣。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跳节奏莫名地有些紊乱。那个在深夜里通过电波倾诉迷失的男人,那个在办公室精准投掷手术刀和燃料的男人,那个珍藏着《理想三旬》八音盒的男人……他作为一个父亲,会是什么样子?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我下意识地直起身望去。

陈墨走了进来。他同样穿着亮蓝色的机构T恤,那沉静挺拔的身姿和冷硬的侧脸线条,与身上卡通火箭的稚气图案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萌。他手里牵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

那就是小雨。

她穿着一条粉蓝色的公主裙,头发梳成两个精致的小辫子,用缀着星星的发卡固定着。小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像两颗黑葡萄,此刻正带着好奇和一丝怯生生的兴奋,打量着眼前热闹非凡的场景。她的另一只小手,被一个温婉的女子牵着。

苏晴。

陈墨的妻子。

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米白色针织连衣裙,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气质沉静而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得体的微笑。她微微侧头,正低声对小雨说着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温柔和耐心。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岁月静好般的娴雅。

一家三口,就这样出现在明亮的阳光和热闹的背景里。陈墨高大沉稳,苏晴温婉娴静,小雨活泼可爱。标准的、令人艳羡的幸福家庭模板。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泛起一阵微酸而冰凉的涟漪。这就是他的“轨道”,他无法逾越、也从未试图逾越的现实。那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玻璃幕墙,在这一刻,清晰地矗立在我面前。

陈墨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视线短暂地扫了过来。依旧是那种沉静无波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带着苏晴和小雨走向活动区。

“爸爸!我要玩那个火箭!”小雨指着模拟发射台,兴奋地跳着脚。

“好。”陈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面对女儿时才有的、极其细微的温和。他松开苏晴的手,带着小雨走向发射台。

苏晴则站在原地,目光温柔地追随着丈夫和女儿的背影。她脸上那抹娴静的笑容始终未变,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掠过忙碌的工作人员和欢笑的家庭,最后,不经意地落在了我身上。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了。

那只是一瞬间,极其短暂。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湖水,温和,清澈,没有任何攻击性。然而,就在那平静的湖面之下,我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那目光仿佛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平静地扫过我,没有审视,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悲悯的包容和理解。

像一道无声的、冰冷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自我安慰!那目光仿佛在说: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深夜电波里的倾慕,看到了你对我丈夫那些隐秘的关注,看到了你灵魂深处那份挣扎的情愫。但我理解。我不怪你。

这平静的、包容的一瞥,比任何尖锐的敌意都更具杀伤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羞愧感混合着无处遁形的狼狈,瞬间席卷了我!脸颊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我猛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整理手边的荧光颜料瓶,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道无形的玻璃幕墙,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厚重,带着冰冷的现实感,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老师老师!你看我的外星人!”旁边的小女孩举着她画满荧光触角的黑色画纸,兴奋地叫嚷着,暂时将我拉回了现实。

“真棒!颜色好漂亮!”我努力挤出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活动继续进行。孩子们的笑闹声此起彼伏。我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指导孩子们画画,解答家长的问题,努力扮演好一个称职的工作人员角色。但眼角的余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个角落。

陈墨和小雨在模拟发射台前。小雨兴奋地按着按钮,看着“火箭”拖着彩烟(干冰效果)升空,拍着小手欢呼。陈墨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微微弯着,一只手虚扶着女儿的肩膀,防止她摔倒。他的侧脸线条在阳光下似乎柔和了一些,专注地看着女儿雀跃的背影。那一刻,他身上那种惯常的疏离和疲惫感似乎被冲淡了,显露出一种属于父亲的、笨拙却真实的温柔。

“爸爸,这个火箭能飞到真的星星那里吗?”小雨仰着小脸问,大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陈墨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极其自然地、近乎无声地轻轻哼起了一段旋律。那旋律……空灵,干净,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悠远的向往……

是《理想三旬》!他哼的是《理想三旬》!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像是被那熟悉的旋律轻轻拨动了最深处的那根弦!他在回答女儿天真的问题时,下意识哼起的,竟是他心底那片最柔软的、渴望理想的三旬之地!

然而,旋律只持续了短短几个音符,便戛然而止。

“爸爸,你在唱什么呀?”小雨好奇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没什么。”陈墨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和平稳,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泄露从未发生。他揉了揉女儿的头,“火箭要靠知识和努力才能飞到星星那里。来,我们试试这个控制器,看能不能让它飞得更高。”

那被打断的旋律,像一个被迅速关上的秘密盒子,只留下短暂的、令人心颤的余音。我别开脸,胸腔里堵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他心底那片向往星辰的柔软之地,终究是属于他家庭轨道的一部分,被责任包裹着,不容外人窥探。

亲子手工环节安排在稍后的时间。长长的桌子上铺着一次性桌布,摆满了各种制作简易航天模型的材料包:硬纸板、胶水、颜料、小马达、电池盒……孩子们在家长的帮助下,兴致勃勃地动手制作属于自己的“宇宙飞船”或“火星车”。

陈墨、苏晴和小雨也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

苏晴显然是主力。她动作麻利地拆开材料包,将零件分门别类放好,耐心地指导小雨如何粘贴纸板,如何连接电线。她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奏感。小雨在她手把手的指导下,做得有模有样。

陈墨则显得有些……笨拙。他拿着一块需要折叠成锥形的火箭头部纸板,眉头微蹙,似乎在进行某种复杂的逻辑推演。尝试了几次,折痕都不够精准,纸板边缘甚至被他捏得有些发皱。他试图帮忙粘贴一个太阳能电池板,却把胶水涂得太多,弄得自己手指黏糊糊的。小雨嫌弃地皱起小鼻子:“爸爸笨笨!让妈妈来!”

苏晴见状,温婉地笑了笑,自然地接过陈墨手里的活计,用湿巾轻轻擦掉他手指上多余的胶水,动作轻柔而熟练,像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陈墨则有些尴尬地收回手,默默地拿起说明书,更加专注地研究起来,那神情,比他分析一份复杂的商业报告还要认真。

“这个接口要这样接,墨。”苏晴一边帮小雨固定着“火星车”的轮子,一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电池盒的连接点,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嗯。”陈墨应了一声,按照她的指示操作,动作依旧有些僵硬。

他们之间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配合,都流淌着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深入骨髓的默契。那是一种属于家庭的、稳固的、被日常琐碎编织成的纽带。他递给她需要的工具,她自然地接过;她指出他的小错误,他沉默地修正。像一组精密咬合的齿轮,虽然运转得无声无息,却构成了一个完整而坚固的系统。

小雨在父母的帮助下,完成了她的“火星探测车”。虽然歪歪扭扭,轮子也不太对称,但她捧着自己的作品,小脸兴奋得通红,骄傲地向周围展示:“看!我的小车车要去火星找外星人啦!”

“小雨真棒!”苏晴笑着夸奖,拿出手机给女儿和她的作品拍照。陈墨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的笑意,看着妻女。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无比和谐、无比“正确”的家庭图景。

这幅画面,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白天那个在电波里寻找沉锚的孤独灵魂,那个在办公室精准投掷手术刀的沉默影子,此刻完美地嵌入了这幅名为“丈夫”和“父亲”的框架里。他属于这里。他的疲惫,他的迷失,他对理想三旬的向往,最终都被这条名为“责任”的轨道稳稳地承载着,驶向一个与我毫无交集的方向。

活动接近尾声。孩子们拿着自己的作品,兴奋地跑来跑去合影留念。苏晴带着小雨去洗手间清理手上的颜料。陈墨则留在座位上,低头收拾着桌上散落的材料碎片和废弃的胶水瓶盖。他做得很认真,像处理一件重要的工作,将垃圾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回收袋。

就在这时,一个工作人员端着一大盘刚烤好的、香气四溢的动物小饼干走过来,热情地招呼大家:“刚出炉的小饼干!小朋友们快来拿呀!”

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小雨也洗好了手,像只欢快的小鸟从洗手间方向跑出来,看到饼干,眼睛一亮,也朝着人群跑去。跑过陈墨身边时,裙角带起了一阵小小的风。

陈墨正专注地清理着桌面,似乎没有察觉。小雨跑得太急,小手无意间碰了一下陈墨放在桌边的那杯水。纸杯晃了晃,虽然没有倾倒,但几滴水溅了出来,正好落在陈墨挽起袖口的小臂上。

水滴冰凉。

陈墨的动作微微一顿,眉头下意识地蹙起。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本能的反应,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某种……对失控的警惕?仿佛那几滴意外溅落的水,触碰到了他维持内心秩序的那根紧绷的弦。

然而,这细微的不悦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他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没有去看跑远的女儿,只是默默地抽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拭着手臂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水渍。动作一丝不苟,像是在清除某种不该存在的污迹。

这个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的插曲,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我的眼底。那瞬间蹙起的眉头,那几乎条件反射般的不悦和警惕……这才是他深海里最真实的暗礁吗?那副温情的家庭画卷下,是否也隐藏着难以消融的疲惫和某种被责任包裹的、无法言说的疏离?

“墨,擦擦手。”苏晴温柔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干净的湿巾。她自然地走到陈墨身边,没有看他手臂上的水渍(或许她根本没注意到那瞬间的意外),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体贴,抽出一张湿巾,轻轻擦拭了一下陈墨刚才沾过胶水、已经清理过但可能还有些黏腻的手指。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陈墨没有拒绝,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站着,任由她擦拭。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开心地举着饼干的小雨身上,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苏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擦拭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再次越过了人群,平静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又是那道目光!

平静,温和,像秋日的湖水。但这一次,在那平静的湖面之下,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洞悉一切的悲悯。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意一瞥般,又落回陈墨的手上,继续着擦拭的动作。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确认一下现场工作人员是否到位。

可我知道不是。

那一眼,像无声的宣判。她看到了我无法移开的视线,看到了我眼中复杂的挣扎和……那份无法言说的情愫。她用那平静的、包容的眼神告诉我:我看到了,我理解,但我不会让我的轨道偏离。而他,同样不会。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混合着强烈的自我厌弃,瞬间将我吞没!我像一个小偷,躲在角落里,觊觎着不属于自己的珍宝,却被宝物的主人用最温柔、最宽容的方式,当众揭穿了那点可怜而卑劣的心思!

我再也无法待下去。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片充满了家庭欢声笑语、阳光和饼干香气的区域,朝着远离活动中心的、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方向冲去。

身后,孩子们的欢笑、家长们的交谈、苏晴温柔的低语……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道平静如湖水的目光,像冰冷的烙印,清晰地刻在视网膜上,灼烧着我的灵魂。

推开洗手间沉重的门,反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胃部剧烈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我死死捂住嘴,才将那声痛苦的呜咽压了下去。

抬起头,望向洗手台前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为用力咬住而失去了血色,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狼狈、绝望和自我憎恶。精心维持的体面,在苏晴那道平静的目光下,碎得干干净净。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凉的陶瓷台面。那里,静静躺着一管刚才活动化妆时用过的、鲜艳的口红。我拿起它,像握着一把匕首,对着镜子,在自己苍白的嘴唇上,狠狠地、胡乱地涂抹着。鲜艳的红色,如同淋漓的鲜血,在惨白的底色上晕开,扭曲而刺眼,像一个绝望的小丑,试图用最拙劣的方式,掩盖那无所遁形的、溃败的灵魂。

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唇上晕开的鲜红,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无声的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