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间冰冷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镜子里,那张被胡乱涂抹的口红染得如同小丑般的脸,扭曲,狼狈,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自我厌弃。苏晴那道平静如湖水的目光,像无形的烙铁,将“觊觎者”的耻辱深深烫印在灵魂深处。胃部的绞痛如同冰冷的绞索,勒得我几乎窒息。
我颤抖着,用湿巾狠狠地擦拭嘴唇,直到皮肤被磨得生疼,鲜艳的红色终于褪去,只留下苍白的唇色和一片刺目的红肿。又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洗去泪痕和那份深入骨髓的狼狈。直到镜子里的人影勉强恢复了几分“正常”——尽管眼底的灰败和空洞,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走出洗手间,活动已接近尾声。阳光依旧明媚,气球依旧飘舞,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依旧在回荡,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将我彻底击溃的审判从未发生。我像一个幽灵,飘过热闹的现场,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避开那个温婉娴静的身影和那个沉默高大的身影,回到自己的工位,将自己缩进那个小小的格子间。周身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剩下胸腔里那颗冰冷、沉重、跳动着耻辱的心脏。
那之后的好几天,我如同惊弓之鸟。在机构里,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陈墨及其家人产生交集的场合。他依旧是那个高效、沉默、偶尔在茶水间留下一个播放完《理想三旬》的八音盒便消失的影子。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彻底的疏离,甚至比最初更甚。那道被苏晴目光加固过的玻璃幕墙,冰冷、厚重,横亘在彼此之间,连偶尔交汇的目光都带着刻意的回避和难以言说的尴尬。
就在这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周扬找到了我。午休时间,他端着咖啡杯,笑嘻嘻地晃悠到我的工位旁,脸上带着一种媒婆般的热情。
“小卡啊,最近气色不错嘛!”他故意大声说,试图打破沉闷,“上次那个王太太的事儿,干得漂亮!真是刮目相看!”
我勉强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周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哎,跟你说个正事儿。你看你,年轻漂亮,又有能力,老这么单着也不是个事儿,对吧?过去的事儿该翻篇了!老陈……哦,就是陈墨,他有个老朋友,叫秦川,搞IT的,自己开了个小公司,人特靠谱!稳重,踏实,收入也不错,关键是人品那是没得挑!老陈觉得你们挺合适,托我问问你意思……周末见个面?就当认识个朋友,吃个饭,聊聊天?”
“老陈觉得你们挺合适。”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我强装的平静!
陈墨?!
是他?!是他主动提出,要给我介绍对象?!要把我推给另一个“靠谱”、“稳重”、“踏实”的男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屈辱和巨大酸涩的洪流,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胃部熟悉的绞痛也骤然加剧!他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苏晴那道目光下我的狼狈,他更看穿了我心底那份无法言说的、如同阴沟里的苔藓般见不得光的情愫!所以,他才要用这种方式,用最“理性”、最“为我好”的方式,亲手斩断那丝不该存在的牵连!把我推得远远的,推到他家庭轨道之外,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周哥,我……”我想拒绝,声音却干涩得厉害。
“哎呀,别不好意思!”周扬大手一挥,打断了我的话,“就这么定了!时间地点我发你微信!就当给哥一个面子!秦川那边老陈都打好招呼了,人家也很有诚意!就这么说定了啊!”他不由分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心满意足地端着咖啡杯走开了。
留下我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电子设备的味道,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陈墨那沉静无波的脸,苏晴那包容悲悯的眼神,还有周扬那媒婆般的热情……像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切割。
周末。市中心一家格调雅致的西餐厅。柔和的灯光,低回的爵士乐,空气中飘散着牛排和红酒的醇香。每一处细节都在营造着一种刻意的、适合“相亲”的浪漫氛围。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秦川。
他确实如周扬所说,穿着得体的休闲西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斯文,谈吐得体。说话时逻辑清晰,带着IT从业者特有的理性。他礼貌地询问我的工作、兴趣,分享他自己创业的经历和对行业的看法,话题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冷场,也不会过于冒进。
“……所以,我觉得在这个行业,技术迭代固然重要,但核心还是要抓住用户的底层需求痛点。”秦川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动作优雅,语气平和,“就像我们做产品设计,不能光堆砌功能,要真正理解用户想要什么,哪怕他们自己都未必说得清楚。”
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点头应和着:“嗯,有道理。” 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盘子里的配菜西兰花,翠绿的颜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胃里的食物像冰冷的石块,沉甸甸的,毫无滋味。秦川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无法真正进入脑海。我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沉默的身影。
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家里陪着小雨做手工?还是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处理文件?或者……他是否也在某个地方,和苏晴一起,享受着属于他们家庭的、宁静的周末时光?他是否偶尔会想起,那个被他“觉得合适”、推给另一个男人的“前恋爱脑患者”?他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卡布奇诺小姐?”秦川温和的声音将我飘远的思绪拉回。
“啊?抱歉,您刚才说什么?”我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撞上他带着一丝探究和了然的目光。
“没什么,”他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眼神很温和,“看你好像有点走神。是不是这里的菜不太合胃口?或者……觉得我聊的东西太枯燥了?”
“不不,没有!”我连忙否认,脸上挤出一个更勉强的笑容,“菜很好,您说的也很有意思。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精神不集中,抱歉。”
“理解。”秦川点点头,没有追问,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工作压力大吧?启航教育最近势头好像挺猛的。听说你们老板很有想法?”
接下来的时间,更像是一场精心排练的、令人疲惫的表演。我努力扮演着一个“正常”的、愿意接触新朋友的单身女性角色,回应着秦川的话题,偶尔抛出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每一次微笑,每一次点头,都像是在那道无形的玻璃幕墙上,又狠狠地凿下一道裂痕,碎屑扎进心里,带着冰冷的痛楚。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倒映在餐厅光洁的玻璃上,流光溢彩,却与我毫无关系。这精心营造的浪漫晚餐,这“靠谱”、“稳重”的相亲对象,此刻都成了巨大讽刺的背景板。它们清晰地映照着我的位置——一个被陈墨用理性规划好、推离他轨道之外的、需要被“妥善安置”的麻烦。
晚餐终于结束。秦川礼貌地提出送我回家,被我以“自己叫车很方便”为由婉拒。站在餐厅门口微凉的夜风中,看着秦川的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我才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酸涩。
回到机构,已是晚上八点多。整个办公区一片漆黑寂静,只有走廊尽头的安全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我像逃离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只想躲回自己那个小小的、熟悉的格子间,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
摸黑走到自己工位坐下,没有开灯。冰冷的空气包裹着身体,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灯火,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微弱而冰冷的光痕。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白天的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苏晴的目光,周扬的热情,秦川得体的谈吐,还有……陈墨那沉默的、将我推开的姿态。
胃部的绞痛隐隐传来,提醒着身体的抗议。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抽屉里的铝碳酸镁药盒。指尖在黑暗中摸索,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坚硬的金属物体,放在我平时放药盒的位置。
不是药盒。
我的心猛地一跳!
摸索着把它拿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看清了——是陈墨那个老旧的、造型朴素的八音盒!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我抽屉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我。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摸索到盒子侧面的小开关,轻轻拨开。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紧接着,一阵空灵、干净、带着时光流转的淡淡忧伤的旋律,如同山涧清泉,缓缓流淌出来!
是《理想三旬》!
那熟悉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像带着陈墨深海里的温度,瞬间击穿了我冰冷疲惫的躯壳!它不再是茶水间里孤独的吟唱,而是在这片只有我的、黑暗的寂静里,如此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倾诉着!
旋律在黑暗中盘旋、萦绕,像一双无形的手,温柔地抚摸着白天被相亲、被推离带来的所有屈辱和酸涩的伤口。那清澈的音符里,仿佛承载着他无法言说的疲惫,他深藏心底的向往,他选择沉默背后的沉重,以及……那份将我推开时,或许同样存在的、无人知晓的挣扎与落寞?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再是绝望的哭喊,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溪流,顺着脸颊肆意流淌。我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八音盒,仿佛抓住了那个沉默男人灵魂的一角。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冰凉的桌面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
他听到了吗?听到了我白天在相亲餐桌上那如坐针毡的心跳?听到了我此刻在黑暗中无声的哭泣?
他将这个播放着《理想三旬》的八音盒,放在我的抽屉里,是无声的安慰?是迟来的歉意?还是……另一种更深沉、更隐晦的告别?
八音盒的旋律依旧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流淌,清澈而忧伤,如同理想破碎后,散落在三旬之地的月光。
“雨后有车驶来,
驶过暮色苍白,
旧铁皮往南开,恋人已不在……”
那旋律,像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黑暗,也冲刷着我脸上滚烫的泪痕。在这无人的寂静里,在这承载着彼此秘密的八音盒的歌唱中,那道冰冷的玻璃幕墙,似乎短暂地消融了。只剩下两个同样在深夜里漂泊的灵魂,隔着无法逾越的轨道,被同一首《理想三旬》,连接在这片无人知晓的、带着泪水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