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氧气,又被灌满了凝固的水泥。评估成功的彩色气球还滑稽地粘在角落,像是对这沉重死寂最无情的嘲讽。周扬宣布陈墨离职消息的那天,机构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氛围——惋惜的叹息、小心翼翼的猜测、以及一种事不关己的茫然在狭窄的过道和工位间无声流淌。

陈墨离职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一种更巨大的、名为“倒计时”的漩涡吞噬。他依旧坐在那个角落的工位,动作比以往更加高效、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精准。桌面上的文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归档、移交。他神情是惯常的冷静,没有即将奔赴事业巅峰的意气风发,也没有离别的愁绪,只有一种更深沉、更不容打扰的疏离,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将他与周遭彻底隔绝。他不再属于这里,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宣告着割裂。

时间,这个曾经模糊的概念,此刻变成了一把无比清晰、无比残忍的刻刀。每一秒的流逝都在我心上划下深刻的痕迹,发出滴答、滴答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它不再是流动的河,而是粘稠的、冰冷的胶水,将我死死地黏在这片即将失去他的空间里,感受着那份被缓慢剥离的痛苦。

我们被迫在这仅剩的沙漏里共存。相处时,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如同薄冰般覆盖在汹涌的悲伤之上。对话变得更少,更简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河面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小心翼翼的珍重。

“陈老师,这是‘启航计划’第三季度的预算初稿,周总说需要您最后过目签字。”我将一份文件夹放在他清理得异常整洁的桌角边缘,指尖悬停在冰冷的桌面上方几毫米,然后迅速收回。声音平稳,像在念一份毫无感情的说明书。

陈墨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抬起,没有看我,落在那份文件上。他伸手拿起,动作流畅,没有丝毫停顿。他快速翻阅,眉头微蹙,专注得仿佛在处理一个至关重要的跨国并购案,而不是一份即将与他无关的预算。

“成本结构需要优化,压缩冗余项。师资投入占比过高,结合线上资源利用率,可以下调5%-7%。具体数据让小王重新测算。”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多余的解释,精准地指出问题所在。他拿起笔,在文件扉页空白处快速写下几行批注,字迹遒劲冷硬。签下名字时,笔尖划破纸张,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记。

“好的,明白了。我转告小王。”我拿起他递回的文件,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递来的文件夹边缘。那一瞬间的、微乎其微的触碰,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冰层,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麻痹感。我迅速收回手,文件冰冷的封面贴着掌心,仿佛能吸走所有的温度。

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未言的告别,沉重得让人窒息。每一次这样简短的、公事化的接触,都像在寂静中完成一次微小的铭刻仪式,将他的存在、他的声音、他的气息更深地刻进我濒临崩溃的神经里。

这天下午,评估小组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作,开始撤离。林澜带着她的团队离开时,走廊里恢复了短暂的喧闹。她与周扬握手告别,目光扫过机构,最后在陈墨和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依旧锐利如鹰,带着洞察一切的穿透力,最后化作一个几不可察的、意味深长的颔首,然后利落地转身离开。评估的“无影灯”终于熄灭了,留下的不是光明,而是一片被彻底审视过后、更加空荡冰冷的废墟。

我抱着一摞需要归档的评估反馈材料,走向资料室,恰好路过陈墨的工位。他正背对着我,在整理他那个深色的、磨损的皮质行李箱。箱子摊开在地上,里面已经放了几件折叠整齐的衬衫和几本书籍。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即将远行的、彻底的疏离感。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目光像被磁石吸引,落在他手中。他正拿起一个被软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小物件。那柔软的棉布小心地覆盖着,只露出一点深色的木质棱角。

是那个八音盒!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呼吸骤然停止。

陈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丝毫留恋。他像处理一件普通的行李,将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八音盒,稳稳地、端正地放进了行李箱的一个角落,紧挨着一叠文件。然后,他拿起另一块软布,覆在上面,轻轻压了压,确保它不会在旅途中晃动。最后,他合上了行李箱的隔层拉链。

“咔哒。”

拉链闭合的声音并不响,却像一把冰冷的锁,在我心里沉重地落下。

打包了。

他把它带走了。

这个无声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个冰冷的宣告:他不仅带走他的衣物、他的文件、他的责任,他也带走了这片土地留给他唯一的、带着温度的回响——那首《理想三旬》,那段因它而起的心悸,那些深夜里的隐秘共鸣。他彻底地、毫无留恋地,将属于“这里”的一切,包括那段无法言说的情愫,打包封存,准备运往那个遥远的、没有我的、名为“新加坡”的未来。

物理的割舍与精神的告别,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动作里,完成了它最残酷的仪式。

我僵在原地,抱着那摞沉重的资料,指尖冰凉,几乎失去知觉。胃部的绞痛毫无预兆地猛烈袭来,痛得我眼前发黑,不得不微微弯下腰,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资料纸的边缘硌着我的手臂,带来一种麻木的钝痛。

陈墨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拉好行李箱的最后一道拉链,直起身。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我因疼痛而微微发白的脸,和那摞几乎要抱不稳的资料。他的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关切,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毫无波澜的沉寂。

“需要帮忙吗?”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问今天的天气。

“不……不用。谢谢陈老师。”我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背脊,抱着那摞仿佛有千斤重的资料,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向资料室。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地面上,胃部的剧痛和心底那片被彻底掏空的冰冷荒芜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资料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我将资料重重地放在冰冷的铁皮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不受控制地滑落,最终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我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无声的哭泣在寂静的资料室里蔓延。泪水汹涌而出,烫得吓人,却无法温暖心底那片彻骨的寒冰。沙漏里的沙在疯狂流逝,每一粒都带着他远去的气息。那个被打包带走的八音盒,像一个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我刚刚开始萌发新芽的心田上。

深夜,公寓死寂。胃部的隐痛成为忠实的、永不疲倦的折磨者。我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受伤的困兽。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依旧,却再也照不进这片被遗弃的废墟。打开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即将变成灰色的电台APP图标。

“这里是‘夜航船’,我是船长。”那低沉磁性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告别的意味。“今晚,收到一份署名为‘沙漏’的投稿……”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时间是狡猾的贼,无声无息,盗走光,盗走暖,盗走所有赖以生存的声响。它把每一秒都变成沉重的沙砾,从指缝滑落,在心上堆积,筑起一座名为‘倒计时’的坟茔。我站在坟前,在窒息的寂静里,贪婪地、绝望地,呼吸着沙砾间残留的、最后一丝你的气息。每一次心跳,都是沙漏的轰鸣,都是……永别的序曲。”

船长的声音缓缓念诵,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那是我投出的独白,《沙漏》。它将我无法言说的痛苦、对时间流逝的无力感、以及在死寂中贪婪汲取最后存在的心境,赤裸裸地剖开在无形的电波里。

节目尾声,另一则匿名的投稿被念出。

“……羽翼早已被责任的风霜浸透,迁徙的号角在血脉深处吹响。既定的轨迹如同星辰的刻度,不容偏移,不容彷徨。北方的冻土在呼唤归人,南方的暖洋铺就征途。振翅,是宿命,是归途,也是对那片曾短暂栖息的、丰饶的‘故地’……最后的、无言的眷顾。迁徙者,终要飞越永恒的寂静。”

《迁徙》。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是他!一定是陈墨!

那冰冷沉重的笔触,那宿命般的责任感,那字里行间深藏的、被理智重重包裹的、对这片“故地”的眷恋!他用鸟类的迁徙,冰冷而诗意地宣告了他的选择,他的责任,以及……他那份无处安放的、最终只能化为“无言眷顾”的情愫!

泪水再次决堤,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沙漏在疯狂流逝,迁徙的翅膀已经张开。这寂静的深夜里,唯有电波承载着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绝望的告别。倒计时的秒针,在灵魂深处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