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倒计时的沙砾,每一粒都带着棱角,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反复碾磨。陈墨离开的日子像一个不断逼近的、冰冷的黑洞,吞噬着所剩无几的光亮。评估小组撤离后,机构陷入一种奇异的空旷,白天的喧嚣散去,留下的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陈墨的工位已近乎清空,只剩下几份等待最终确认的文件和那个深色的行李箱,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宣告着终结的临近。

在这仅存的、如同薄冰般易碎的时间里,情感被压缩到了极致。那些被理智死死压制的、汹涌的暗流,在极致克制的堤坝下疯狂冲撞,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缝隙。每一次相处,都像在深渊边缘徘徊,每一次无声的对视,都充满了“差一点”的惊心动魄。

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城市。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幕墙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模糊了窗外的世界。机构里的人都早早离开了,只剩下我和陈墨。他需要处理最后一批核心数据的移交,而我,负责配合他完成最后的归档。

办公室里只开了我们头顶的两盏灯,昏黄的光线在空旷的空间里投下大片模糊的阴影。雨声隔绝了外界,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氛围。空气潮湿而凝重,弥漫着纸张和电子设备特有的、冰冷的气味。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规律得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胃部的隐痛,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在这阴冷的雨天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再次苏醒,并迅速变得狰狞。起初只是细微的抽痛,我还能强忍着,继续核对屏幕上的数据。但随着时间推移,那疼痛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密集,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里面疯狂搅动。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一只手死死按住胃部,试图用外力压制那翻江倒海的绞痛,另一只手撑着桌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视线开始模糊,屏幕上的字迹扭曲跳动。我咬紧下唇,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蜷缩、颤抖起来。

敲击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了。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我甚至没有抬头,只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清冽如雪后松林般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旧书和墨水的味道。

一杯温水被轻轻放在我的手边。杯壁温热,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冰凉。

紧接着,一板熟悉的铝碳酸镁咀嚼片,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推到了水杯旁边。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白。

我猛地抬起头。

陈墨就站在我桌旁,离得很近。他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那杯水和药片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他的侧脸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下颚的轮廓依旧冷硬。他没有看我,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程序化的事情。

“吃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稳,却比窗外的雨声更冷。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强撑的堤坝。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身影,看着他递来的药和水,看着他刻意回避的眼神,胃部的绞痛混合着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几乎要将我撕裂。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还要用这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方式,递来一丝残存的关怀?

这比彻底的漠视更令人心碎!

我没有去碰水和药。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哽咽泄露出来,泪水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声。

陈墨似乎终于无法再维持那份刻意的平静。他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手,那只曾签下无数冷静决策的手,那只曾精准剖析过她“恋爱脑”的手,那只曾递给她药和温水的手,此刻带着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细微的颤抖,悬停在半空。

他的指尖,离我因疼痛而微微颤抖、搁在桌面上的手背,只有几厘米的距离。昏黄的光线下,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色血管,和他指尖那因用力克制而泛起的苍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无限拉长。

窗外的雨声、胃部的绞痛、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只悬停在咫尺之遥的手,和他身上传来的、清冽而熟悉的气息。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引力在瞬间失控!像濒临崩溃的堤坝下咆哮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只要再靠近一点点……一点点……

我的呼吸停滞,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攫住了我,让我几乎要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抓住那一点微弱的、即将彻底消失的温度!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陈墨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那细微的颤抖瞬间消失!悬停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伤,以一种近乎粗暴的速度猛地收回!动作快得带起了一丝微弱的气流。

他迅速转过身,背对着我。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万年坚冰。那清冽的气息也随之抽离,留下更深的冰冷和空茫。

“把药吃了。”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更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也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被他自己强行掐灭的波澜。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大步走向他自己的工位,重新坐回那片冰冷的阴影里。

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犹豫。

我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那片阴影里,看着桌上那杯兀自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和旁边那板冰冷的药片。悬停的手,收回的决绝……那“差一点”的瞬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心底炸开,留下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灼伤的痛楚。

他终究……还是收回了。

强忍着胃部的剧痛和翻涌的情绪,我颤抖着拿起药片,塞进嘴里,用那杯温水艰难地送服下去。冰冷的药片滑过喉咙,带来一阵苦涩的凉意。

后来,我躲进了消防楼梯间。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惨白的声控灯和冰冷的混凝土墙壁。外面暴雨的轰鸣声被厚重的防火门隔绝,只剩下沉闷的回响。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冰冷的台阶上。

终于,再也无法强撑。

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压抑了太久、积攒了太多绝望和委屈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试图堵住那破碎的声音。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混合着心碎的感觉,痛得我几乎蜷缩成一团。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为什么要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递来关怀,又在最渴望的时候收回?

为什么……连一句告别,都吝啬给予?

就在这绝望的呜咽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鞋底触碰台阶的声音,在死寂的楼梯间上方响起。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有人!

是……他吗?

我猛地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眼泪都凝固在脸上。我死死地低着头,不敢抬起,耳朵却竖到了极致,捕捉着上方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脚步声停下了。

就在我头顶上方,隔着半层楼梯的位置。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穿透冰冷的空气,沉沉地落在我的背上。那目光带着重量,带着温度,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关切?或者,是别的什么?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吸气声。很轻,却如同惊雷。

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向前走了一步?

我的心跳停止了。

一只脚落在我视线余光所能及的、上一级台阶的边缘。黑色的男士皮鞋,鞋面沾着一点水渍,是外面暴雨的痕迹。

那只脚……停住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的、微弱的气流变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似乎抬了起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只手的轮廓在我低垂的视线边缘出现了一瞬——它伸向了那扇厚重的、隔绝了我与他的防火门把手。

推开门?

走进来?

说点什么?

哪怕只是一句“别哭了”?

巨大的、不切实际的希冀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绝望!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起头,看向他!

然而,那只伸向门把手的手,在距离冰冷的金属还有几厘米的地方,猛地停顿了!

然后,那只手,在空气中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握紧。

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只悬停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千钧重担死死压住,又像是被最坚固的锁链牢牢捆缚!它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惨烈的战争!最终,那只紧握成拳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猛地收了回去!

布料再次摩擦。

那只停在台阶边缘的脚,也收了回去。

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向上。

一步,两步……沉重、缓慢,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最终的放弃。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的上方,被厚重的防火门彻底隔绝。

我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冷台阶上的石像。脸上未干的泪痕冰冷刺骨。那只悬停又收回的手,那只最终选择远离的脚……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将“咫尺的断崖”这个冰冷的意象,残忍地、永久地刻进了我的灵魂。

他终究……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连一句“别哭”,都成了无法企及的奢望。

深夜,公寓里弥漫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灰烬气息。胃部的绞痛在药效和巨大的精神冲击下,暂时蛰伏,留下的是更深邃的空洞和疲惫。

书桌上,摊开着厚厚一沓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墨迹模糊一片。那是我耗费了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在泪水和绝望中写下的长信。里面倾诉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恋、依赖、感激、不舍、困惑、痛苦……以及那一次次“差一点”的瞬间带来的心悸与绝望。像一场漫长而绝望的独白,写满了整整十四页。

然而,当我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看着那厚厚一叠承载着我所有秘密和情感的纸张时,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冰冷席卷了我。

有什么用呢?

他选择了迁徙,选择了铸牢的锚。这封信,不过是沉入深海、永不见天日的漂流瓶。它改变不了任何结局,只会成为他负担之外的又一重枷锁,或者……一个令人怜悯的笑话。

我不能再成为他的负担。也不能再让自己沉溺于这无望的倾诉。

拿起那厚厚一叠信纸,走到客厅冰冷的瓷砖地面中央。我从厨房找出一个旧的不锈钢盆。火光,或许是最彻底的告别仪式。

第一张纸被点燃。橙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脆弱的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吞噬着那些浸透了泪水的字迹。火焰跳跃着,映亮了我麻木的脸庞,带来灼人的热浪。

一张,又一张。

那些倾诉爱慕的句子,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

那些描述心动的瞬间,被火舌无情地吞没,只留下刺鼻的焦糊味。

那些绝望的质问和痛苦的呐喊,在升腾的烟雾中无声消散。

那些“差一点”的遗憾和未完成的渴望,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白。

火光在盆中跳跃,像一场沉默的、绝望的舞蹈。滚烫的热浪扑在脸上,却无法温暖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看着那些承载着我所有情感和秘密的文字在眼前化为飞灰,一种奇异的、带着毁灭快感的解脱感,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席卷而来。

当最后一点火星在盆底熄灭,只留下一堆灰白、松软的余烬时,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沙发。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片空洞的麻木。

打开手机,电台APP的图标依旧亮着,却像一个即将熄灭的灯塔。

“……今晚的深海独白,来自一位署名‘断崖’的朋友……”船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夜特有的、抚慰人心的低沉。

“……咫尺之间,是深渊万丈。指尖悬停的微光,是理智铸就的牢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刃,每一次对视都是凌迟。差一点触碰的星河,终成永隔的断崖。我站在崖边,将未尽的言语、未燃的星火、未启的航程……尽数抛入永寂的黑暗。坠落,是唯一的回响。这断崖之上,只余风声,呼啸着……未说出口的……所有。”

我的独白,《咫尺的断崖》。它将那楼梯间悬停的手、收回的决绝、咫尺天涯的绝望,以及此刻焚信带来的毁灭与解脱,尽数融入冰冷的电波。

节目尾声,另一则匿名的投稿被念出。

“……十四行诗的韵律,束缚着奔涌的岩浆。第一行是相遇的惊鸿,第二行是默契的乐章……第五行是悬停的指尖,第八行是深渊的回望……第十二行是迁徙的号角,第十三行是锚链的铿锵……最后一行……最后一行是空白的绝唱。格律的桎梏下,爱意无法圆满成章。未完成的十四行,是理智堤坝下……汹涌的暗流,是静默同路人……最后的、无言的珍重。”

《未完成的十四行》。

我的呼吸再次停滞。

是他!

他用诗歌的结构,冰冷而精准地切割了我们的314天!每一行都对应着一个无法磨灭的瞬间!而最后那空白的绝唱……那未完成的第十四行……是楼梯间他最终收回的手,是机场注定无法完成的拥抱,是这封信焚烧后留下的……永恒的沉默!

泪水终于再次滑落,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湿了旁边散落的一点信纸的灰烬。火焰带走了倾诉的载体,却带不走刻骨的印记。这未说出口的,终究在寂静的电波里,在焚尽的余灰中,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绝望里,化成了永恒的断崖与未完成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