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浓稠、厚重、令人窒息的黑暗。
带着陈旧棉布和淡淡樟脑丸气味的被子,如同沉重的裹尸布,将林薇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覆盖。视线被彻底剥夺,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虚无。空气变得浑浊稀薄,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吸入带着尘埃和棉絮的冰冷气味,喉咙里翻涌着被撞击带来的腥甜。
顾言身体的重量隔着被子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如同冰冷的巨石,禁锢着她所有的挣扎空间。那沉稳得近乎冷酷的心跳声,透过厚重的织物,一下、一下,如同重锤敲击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喷在被面上,带来微弱的震动。
“想活命,就装死!”
那冰冷如铁的命令,如同烙印,深深刻在脑海。
活命…装死…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在胸腔里翻腾!她林薇,重生归来,手握未来剧本,身负血海深仇,竟被逼得像条丧家之犬,躲在一个陌生少年的床上,靠装死来躲避另一条毒蛇的窥探?!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是此刻维系理智的唯一锚点。她死死咬住下唇,将喉咙里那声不甘的嘶吼和身体本能的颤抖,强行压回灵魂深处!不能动!不能出声!苏倩就在门外!她不能暴露!怀揣的巨款,父亲眼中的恨意,还有顾言这个深不可测的变数……任何一丝暴露,都可能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
“笃笃笃!”
清脆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甜美和耐心。
“顾言同学?在吗?我是苏倩。” 软糯的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毒针,穿透铁门,清晰地刺入这狭小囚笼的每一个角落。
门内,死寂依旧。
只有林薇在被子下压抑到极致的、细微如游丝般的喘息,和她自己疯狂擂动的心跳。
几秒钟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门外,苏倩似乎有些疑惑,又轻轻敲了两下:“顾言同学?开开门好吗?我有道竞赛题想请教你一下,特别难,想了好久都不会……” 她的理由找得天衣无缝,带着好学生的谦逊和恰到好处的仰慕。
压在林薇身上的重量,纹丝不动。顾言的身体如同一块冰冷的磐石,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林薇甚至能想象出他那张在镜片后毫无表情的脸。
终于,铁门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细微声响!咔哒!门锁被转动了!
林薇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苏倩竟然有钥匙?!她怎么会有顾言家的钥匙?!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难道……难道顾言和苏倩是一伙的?!之前的庇护,不过是引她入彀的陷阱?!那枚钥匙……是通往地狱的邀请函?!
绝望如同毒藤瞬间缠紧心脏!就在林薇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掀开被子、拼死一搏的刹那——
“吱呀——”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道明亮的光线如同利剑,瞬间刺入昏暗的房间,在地面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影。光影的边缘,清晰地勾勒出苏倩穿着粉色连衣裙、探进半个身子的窈窕轮廓,和她那张甜美可人、带着盈盈笑意的脸庞。
“顾言同学,原来你在家呀?刚才敲门没听见吗?” 苏倩的声音带着一丝嗔怪,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房间——冰冷整洁的书桌、叠成豆腐块的床铺、墙角那个眼熟的深蓝色背包……以及,床上那团异常鼓胀、被蒙得严严实实的……被子?!
苏倩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和狐疑飞快地掠过眼底!那是什么?顾言的床上怎么会有一团鼓鼓囊囊的东西?还用被子盖得这么严实?这和他平时一丝不苟的风格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地钉在那团被子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咦?顾言同学,你床上……那是什么呀?这么大一团?” 她一边说着,一边试探性地想要往里再走一步,目光试图穿透那厚重的棉被。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雕塑般静止的顾言,动了!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快如闪电!高大的身影瞬间挡在了苏倩窥视的视线与那团可疑的被子之间!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冰冷屏障!
“我的事。” 顾言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疏离,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他站在床边,逆着门口的光线,身影将床上的“鼓包”完全遮挡在阴影之中,只留给苏倩一个冰冷、沉默、充满压迫感的侧影。
苏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冰冷的语气吓了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她看着顾言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以及他身后那被牢牢护住的、神秘的“鼓包”,心中的狐疑如同野草般疯长!那是什么?为什么顾言反应这么大?难道……难道是……
一个极其荒谬、却又让她瞬间妒火中烧的念头猛地窜入脑海!难道是林薇?!那个病秧子?!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躲在顾言的床上?!
巨大的震惊和嫉妒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苏倩的心脏!她脸上的甜美笑容几乎挂不住,声音带上了一丝强压的颤抖和尖锐:“顾言同学……你……你房间里是不是还有别人?” 她的目光越过顾言的肩膀,死死地盯着那团被子,仿佛要将它烧穿!
顾言沉默。
他的沉默,如同最坚硬的寒冰,将苏倩所有的试探和窥视冻结在原地。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平静地回视着苏倩,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苏倩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感。
“没……没有就算了……” 苏倩被顾言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虚,强撑着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试图挽回局面,“那道题……真的很重要,张老师都解不出来,说只有你……”
“没空。” 顾言打断她,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温度。他微微侧身,做出了一个极其明确的送客姿态,目光冷冷地落在敞开的铁门上。
逐客令!赤裸裸的、不留一丝情面的逐客令!
苏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众星捧月的焦点,何曾受过如此冷遇和羞辱?!尤其还是当着那个可能躲在被子下的、她最恨的林薇的面!巨大的难堪和怨毒如同岩浆般在她心中翻涌!她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又一次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控制住没有当场失态。
“好……好……” 苏倩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怨毒,她狠狠地剐了一眼顾言身后那团被保护的严严实实的被子,仿佛要将那下面的“东西”生吞活剥!然后,她猛地转身,高跟鞋重重地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哒哒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砰!”
沉重的铁门被带着巨大怨气狠狠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房间都仿佛随之颤抖了一下!
巨大的关门声如同解除警报的号角!
压在林薇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隔绝视线的厚重棉被被一股力量猛地掀开!
冰冷而浑浊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刺眼的光线让林薇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肺部如同被撕裂般疼痛。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乱舞。
当她勉强适应光线,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时,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那只手很稳,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林薇抬起头。
顾言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逆着门口方向投来的光线,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带着压迫感的阴影。旧眼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完全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只有那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他没有说话,只是摊开着手掌,静静地等待着。姿态如同施舍,又如同……最后的通牒。
林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巨大的屈辱感交织,让她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她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看着顾言那冰冷模糊的轮廓,看着这间如同囚笼般冰冷整洁的屋子……
刚才的惊险、苏倩的怨毒、被蒙在被子里如同货物般的耻辱……所有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心底积聚!
她猛地拍开了顾言伸过来的手!
动作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凶狠和决绝!
“不用你假好心!” 林薇的声音沙哑撕裂,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愤怒!她挣扎着,用手肘支撑着身体,从狭窄的木板床上坐起,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狼狈,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死死地刺向顾言!
“钥匙还你!”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手伸进口袋,掏出那枚冰冷的黄铜钥匙,狠狠砸向顾言的胸口!“我林薇是死是活,不用你管!”
钥匙砸在顾言洗得发白的衬衫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然后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滚到了床脚。
顾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脚边那枚滚动的钥匙,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没有去捡,也没有看林薇,只是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如同冰封的湖面,平静得可怕:
“她看见了。”
简单的三个字,如同三颗冰锥,狠狠扎进林薇沸腾的怒火里!
苏倩看见了!
她看见了顾言房间的异常!看见了那团可疑的被子!看见了顾言那反常的保护姿态!以苏倩的阴险和敏锐,她绝对起了疑心!绝对的!她会像跗骨之蛆一样盯死这里!盯死顾言!更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躲在被子下的“东西”——也就是她林薇——揪出来,撕碎!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灭了林薇失控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后怕!她刚才的冲动和愤怒,在苏倩这条毒蛇的窥视下,显得如此愚蠢和危险!
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林薇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顾言依旧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等待着她的抉择。
林薇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本孤零零躺着的数学练习册——里面藏着她的存折和全部希望。扫过墙角那个深蓝色的运动背包。扫过书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水。最后,落回顾言那冰冷模糊的脸上。
退?门外是虎视眈眈的毒蛇苏倩,家中是恨她入骨的父母,暗处还有贪婪的花衬衫男人……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进?眼前是这座冰冷的囚笼,是这个心思难测、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少年顾言……进一步,同样是迷雾重重,吉凶难料!
没有退路!
林薇眼中的挣扎、愤怒、屈辱……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决绝!如同被逼至悬崖边的孤狼,终于亮出了染血的獠牙!
她猛地掀开还盖在腿上的被子,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她甚至没有再看顾言一眼,也没有去捡地上的钥匙。她赤着脚(鞋子在刚才挣扎中脱落),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步一步,走向墙角那个深蓝色的运动背包!
每一步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顾言的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转动,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
林薇走到背包旁,蹲下身。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拉开背包的拉链!里面塞得满满的——不是衣物,而是几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一叠写满复杂公式的草稿纸,一个铝制饭盒,还有一个……透明的、装满液体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标签:【浓硫酸(H₂SO₄)】!旁边还放着一双厚厚的橡胶手套!
林薇的目光在那瓶浓硫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但她没有动它。她的目标,是背包旁边地上放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军绿色的搪瓷脸盆。
她端起那个沉甸甸的、边缘有些磕碰的脸盆,转身,走向房间角落那个印着“劳动光荣”的红色保温瓶。
保温瓶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简易“灶台”,上面放着一个熏得漆黑的铝壶。角落里堆着几块蜂窝煤。
林薇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她拔掉保温瓶的塞子,将里面还温热的开水,哗啦一声,全部倒进了搪瓷脸盆里。然后,她放下保温瓶,端起那盆冒着热气的温水,一步一步,走向僵立在床边、如同雕塑般的顾言。
顾言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脸盆上,镜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想做什么?
林薇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站定。她抬起头,迎视着顾言那冰冷审视的目光。苍白沾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下一秒!
在顾言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
林薇猛地抬起双手,将手中那盆温热的、冒着白气的洗脸水,朝着顾言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哗——!
温热的水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浇透了顾言洗得发白的衬衫前襟!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在他那副旧眼镜片上蒙上一层氤氲的白雾!
“你干什么?!” 顾言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浑身一僵!冰冷的水流让他本能地后退一步,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怒和错愕!镜片上的水雾让他视线一片模糊!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林薇动了!
她的目标,根本不是顾言!
在泼出水盆、吸引顾言全部注意力的刹那!
她的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一个矮身滑步!动作迅疾如风!从顾言身侧的缝隙中,闪电般钻了过去!目标直指——书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白水!
她的动作快得超出了顾言的预料!也超出了她此刻虚弱的身体极限!精神力透支的剧痛如同钢针贯穿大脑,但她咬碎了牙关,将所有力量灌注于这一次突袭!
在顾言抹开眼前水雾、试图伸手阻拦的瞬间——
林薇的手已经稳稳地抓住了书桌上那个冰冷的搪瓷杯!
杯中凉水晃荡!
她没有丝毫犹豫!
手腕猛地发力!
将杯中剩余的凉水,连同那个沉甸甸的搪瓷杯一起,狠狠地、精准地砸向顾言身后——那扇紧闭的、装着铁栏杆的透气小窗!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和玻璃破碎声瞬间炸响!
搪瓷杯重重砸在铁栏杆上,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杯中的凉水四溅!同时,杯子本身巨大的冲击力,撞碎了小窗上那块早已布满裂痕的旧玻璃!无数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迸射开来,稀里哗啦地溅落在窗台和外面的窄巷里!
巨大的噪音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这栋旧楼的死寂!也彻底粉碎了房间内那令人窒息的僵持!
顾言的动作彻底僵住!他抹开镜片上的水渍,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扇破碎的小窗,看着地上溅落的玻璃碴和水渍,再猛地回头看向林薇!
林薇站在书桌旁,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为巨大的消耗和疼痛而摇摇欲坠。但她却昂着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狼般的凶狠与挑衅!她指着那扇破碎的、灌入冷风的窗户,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现在!去修窗户!”
“不然,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让所有人都看看,市三中的学神顾言,是怎么把一个‘女同学’逼得跳楼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在顾言最在意的地方——名声!前途!还有他那不容玷污的、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行的人生轨迹!以命为饵,以声为刃!这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终于向囚笼的看守者,亮出了同归于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