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斯和教会骑士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街道尽头,留下的是比北境寒风更加刺骨的冰冷死寂。那几名如同白银雕塑般矗立在街道拐角和小屋废墟周围的教会骑士,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禁锢着这方狭小的天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葛伦老爹站在木屋巨大的破洞边缘,佝偻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株枯朽却坚韧的老松。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屋外封锁街道的教会骑士,又落回屋内一片狼藉的惨状——焦黑的断壁残垣,弥漫的硫磺和焦糊气息,地上暗红的血泊,以及那两个气息奄奄、却将整个净心镇拖入深渊漩涡的年轻人。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到骨髓里的叹息。
“还愣着当木头桩子?!” 葛伦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几个被教会骑士吓得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年轻镇民厉声咆哮,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们脸上,“卡尔!托姆!眼瞎了吗?!没看见墙都塌了?!去!把仓库里那些压咸菜的厚木板都扛过来!还有麦秆!有多少搬多少!给老子把这破洞堵上!想冻死屋里头的人吗?!”
他的咆哮如同鞭子抽在镇民们僵硬的神经上。卡尔和托姆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朝着镇子另一头的仓库跑去,脸上还残留着对血肉魔像和教会骑士的双重恐惧。
“汉斯!老约翰家的火炉不是炸了吗?去把他家灶膛里没烧完的硬柴都扒拉来!快点!生火!烧热水!” 葛伦的吼声不容置疑。
“其他人!” 他布满血丝的老眼扫过剩下几个还算镇定的汉子,“去我家地窖!把角落那个落灰的红陶坛子搬来!还有墙上挂的那几捆晒干的‘苦根藤’、‘蛇信草’!全拿来!快去!”
在他的怒吼驱策下,净心镇这艘在风暴中飘摇的小船,终于暂时摆脱了极致的恐慌,开始笨拙而混乱地运转起来。沉重的木板被七手八脚地抬来,粗暴地钉在巨大的墙壁破洞上,缝隙间匆忙塞入厚厚的、带着泥土和谷物气息的麦秆,勉强阻挡了肆虐的寒风。壁炉里重新添上了干燥的硬柴,火焰再次升腾起来,橘黄色的光芒艰难地驱散着屋内的阴冷和绝望。一口大铁锅架在火上,雪块被不断投入,融化成冒着热气的温水。
葛伦不再理会外面的混乱,他拄着血迹斑斑的猎叉,脚步沉重地走回屋内。浑浊的目光首先落在角落的地铺上。
芙琳蜷缩在残存的干草和毛毯里,身体依旧因为寒冷和伤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她那条刚刚龙化过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皮肤上被鳞甲撑裂的细小伤口正渗出丝丝血珠,与颈侧那狰狞撕裂伤渗出的暗红混在一起,染红了身下的铺垫。最令人心悸的是伤口深处,那些幽绿的荆棘锁链纹路,在火焰的映照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着冰冷邪恶的气息。她苍白的脸颊埋在凌乱的红发中,熔金般的竖瞳半睁着,眼神空洞而涣散,失焦地望着屋顶的破洞,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只有那微弱而艰难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葛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他沉默地蹲下身,粗糙如同树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掀开覆盖在她颈侧伤口上的、已经被血污和硫磺浸透的草药糊。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正缓慢地渗出。而那些嵌入血肉深处的幽绿荆棘纹路,如同有生命的毒藤,在伤口内部若隐若现,随着芙琳微弱的呼吸而微微搏动。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混合着硫磺味弥漫开来。
“黑暗的烙印…” 葛伦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厌恶和凝重,低声咒骂了一句。他不再迟疑,拿起旁边木盘里几株刚从地窖取来的、散发着浓烈辛辣和苦涩气味的暗紫色草叶(蛇信草),放入口中用力咀嚼起来。很快,他将嚼碎的、带着唾液的深紫色草泥,混合着一种粘稠的、如同血液般暗红的树汁(苦根藤汁液),厚厚地重新敷在芙琳颈侧的伤口上。
“滋…” 草药接触伤口的瞬间,芙琳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仿佛滚烫的烙铁印在了伤口上!她熔金的竖瞳瞬间收缩,失焦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尖锐的痛苦和本能的抗拒!
“忍着点!丫头!” 葛伦的声音低沉而严厉,动作却异常稳定,“这玩意儿能暂时压制你伤口里的‘脏东西’!想活命,就给我挺住!” 他用干净的布条,用力但又不失小心地将敷好药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芙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但终究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那双熔金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丝…对眼前这个陌生老者的、极其微弱的信任?
处理完芙琳的伤口,葛伦立刻起身,几步跨到屋子中央。莱因哈特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身下那滩暗红的血泊面积似乎扩大了一些。破旧的衣物被血水和汗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下面遍布淤青和撕裂伤口的躯体轮廓。皮肤表面,无数细微的蓝紫色电弧早已消失,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败。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
葛伦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蹲下身,伸出两根粗糙的手指,用力按在莱因哈特颈侧的脉搏上。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混乱、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他又小心翼翼地翻开莱因哈特紧闭的眼睑——瞳孔涣散,眼白布满了细密的血丝。
“内腑重创…经脉寸断…灵魂之火将熄…” 葛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行医采药几十年,见过无数生死,但像莱因哈特这样,身体和灵魂同时被摧残到如此地步的,绝无仅有!这已经不是寻常草药能救的了!
“老爹!药!药来了!” 托姆抱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沉重红陶坛子,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卡尔也抱着一大捆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干枯藤蔓(苦根藤)和几束暗紫色草叶(蛇信草)。
葛伦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红陶坛子,拍开上面厚厚的泥封!一股极其浓郁、混合着泥土、草木精华和某种奇异腥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坛子里是深褐色的、粘稠如蜜的膏状物。
“金疮药!内服的!给他灌下去!” 葛伦将坛子塞给托姆,自己则飞快地抓起几根苦根藤和蛇信草,放入一个石臼中,用石杵疯狂地捣了起来!坚硬的根茎被碾碎,苦涩辛辣的汁液迸溅。
托姆和卡尔手忙脚乱地扶起莱因哈特毫无知觉的身体,撬开他紧闭的牙关。那深褐色的粘稠药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被强行灌入莱因哈特口中。昏迷中的莱因哈特似乎感受到了极致的痛苦,身体无意识地剧烈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药汁混合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按住他!灌!” 葛伦头也不抬地吼道,手中的石杵捣得更快更狠!石臼里的草药被捣成了深绿色的、散发着浓烈生命气息的糊状。
灌下内服的金疮药,葛伦立刻将捣好的、还带着石臼余温的草药糊,厚厚地敷在莱因哈特胸前那最严重的、被龙威和力量反噬震裂的伤口上,又用布条紧紧缠裹。接着是手臂的割裂伤,腿部的冻伤…每一处伤口都被这散发着苦涩辛辣气息的深绿色药膏覆盖。
做完这一切,葛伦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示意托姆和卡尔将莱因哈特小心地抬到壁炉旁相对干燥温暖的角落,铺上厚厚的干草和毛毯。
屋内暂时陷入了忙碌后的死寂。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铁锅里雪水融化的咕嘟声,以及两个伤者微弱艰难的呼吸声。
葛伦疲惫地坐在壁炉旁的小凳上,浑浊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异常深邃。他看看角落蜷缩着、如同受伤幼兽般的芙琳,又看看壁炉旁气息奄奄、如同破碎人偶般的莱因哈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斜靠在莱因哈特身边、剑格宝石彻底黯淡的凯尔修格斯上。
“圣剑凯尔修格斯…雷霆的裁决…” 葛伦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带着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沧桑感,“老头子我年轻走商的时候,在圣都大教堂的壁画上…见过它的样子…传说中…它拥有撕裂黑暗的伟力…也拥有…选择宿主的意志…”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敬畏,有疑惑,更有一种沉重的忧虑。
“可它选择的…怎么会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莱因哈特苍白如纸的脸上,“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为了头龙…连命都不要的傻小子…还有她…” 他又看向芙琳,“一头被黑暗枷锁束缚…却能为了他…爆发出那种力量的龙…”
葛伦摇了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和沉重。他拿起一块兽皮,默默擦拭着猎叉上早已干涸的血迹。净心镇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审判官塞勒斯冰冷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屋外教会骑士的封锁如同铁壁。而屋内的这两个“灾星”…他们背负的秘密,恐怕比整个北境的暴风雪还要可怕。
夜,在沉重的忧虑和伤者的痛苦呼吸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壁炉里的火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温暖。
角落的地铺上,芙琳在昏沉与剧痛的交替折磨中,意识如同沉在冰冷黑暗的深海。颈侧伤口处,葛伦敷上的草药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但奇异的是,那些深入骨髓的、源自幽绿荆棘锁链的冰冷侵蚀感和灵魂撕裂般的痛苦,似乎真的被这浓烈苦涩的药力暂时压制住了一丝。
就在这痛苦的间隙,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沉船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混乱的意识之海:
*…无尽的黑暗…冰冷的金属束缚…刺入灵魂的剧痛…扭曲的符文在眼前放大…一个笼罩在兜帽阴影中的身影…低沉邪恶的吟唱…“完美的兵器…芙洛琳德…”…*
*…狂暴的毁灭欲望…焚烧一切的火焰…村庄在龙息中化为焦土…扭曲的豺狼在灰烬中诞生…人类惊恐绝望的脸…熔金龙瞳中映出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混沌和…被枷锁强行扭曲的…快意?…*
*…烬炎之喉…火山熔岩的光芒…那个渺小的人类…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手中那柄散发着雷霆气息的剑…好熟悉…好痛恨…毁灭他!…*
*…雷霆!撕裂血肉的剧痛!…灵魂深处的枷锁…被撼动了?!…那是什么感觉?!…不!是陷阱!…碾碎他!…*
*…为什么…阻止我?!…那滴眼泪…不受控制…好重…好痛…灵魂…在燃烧…*
*…风雪…好冷…身体好重…那个金色的身影…背着我…每一步…都那么艰难…好温暖…*
*…黑暗的爪牙…恶臭的怪物…巨大的爪子…拍向他!…不!…毁灭!…焚尽!…*
“呃…” 芙琳在昏睡中发出一声痛苦而低微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蜷缩得更紧。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残存的意识。愤怒、痛苦、毁灭的欲望、被禁锢的屈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对那个金色身影的…守护本能?这些矛盾的情绪在她灵魂深处激烈冲撞,让她本就虚弱的精神更加不堪重负。
壁炉旁。
莱因哈特的身体在厚厚的毛毯下依旧冰冷。葛伦的金疮药和草药糊似乎暂时吊住了他一丝微弱的生机,但内腑的创伤和灵魂的空洞如同无底深渊,持续吞噬着他的生命力。他的意识沉沦在一片绝对黑暗的虚无之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感觉,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艾莉西亚…芙琳…使命…焦土…圣光…审判…雷霆…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痛苦,都被这纯粹的黑暗隔绝、吞噬。他感觉自己正在消散,化为这虚无的一部分。
就在这永恒的沉沦即将彻底吞噬他最后一点存在印记时——
*…滋…滋滋…*
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接触不良的电流杂音,毫无征兆地在这片意识的绝对黑暗中响起!
紧接着,一点比针尖还要渺小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蓝白色光点,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缕光,突兀地刺破了无尽的黑暗!
光点迅速扩大、变形!不再是温暖或狂暴的雷光,而是由无数道流动的、冰冷的、如同数据流般的蓝白色光线勾勒而成的一个模糊的女性轮廓!她有着银白色的、如同瀑布般流淌的虚拟发丝,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双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纯粹由蓝白色数据构成的眼眸,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临界点…*
*…强制唤醒协议…启动…*
*…能量回路…严重损毁…恢复率…0.7%…*
*…外部环境扫描…高威胁目标锁定…“审判官塞勒斯”…能量特征分析…圣辉之印(伪)…威胁等级…极高…*
*…逻辑模块…重启…*
*…情感抑制…启动…*
*…优先指令…确认…宿主生存…*
*…次级指令…确认…守护契约目标…“芙洛琳德”…*
*…当前可用资源…不足…方案检索…*
*…发现…未知高维能量纠缠…宿主…契约目标…圣剑本体…*
*…尝试…建立…临时能量通路…引导…外部游离源质…*
那冰冷的数句女音,毫无感情地、一条条地在莱因哈特沉寂的意识深处刷过!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在自检和规划!
随着这冰冷意念的流转,那由数据流构成的女性虚影,伸出了同样由光线构成的手指,轻轻点向莱因哈特意识黑暗的核心!
*…连接…建立…*
*…引导…开始…*
嗡…
一股微弱却异常精纯、冰冷的能量流,如同涓涓细流,顺着那数据虚影引导的“通路”,开始缓慢地注入莱因哈特濒临崩溃的身体和灵魂!
这能量并非来自艾莉西亚的雷霆伟力,也并非来自芙琳的龙族本源,而像是…直接抽取自周围空间中某种无形的、更高层次的法则力量!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性和修复力,如同最精密的纳米机器人,开始极其缓慢地弥合莱因哈特体内最致命的创伤,同时稳固着他即将溃散的灵魂之火!
莱因哈特那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些?
与此同时。
蜷缩在角落毛毯里的芙琳,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在深沉的痛苦昏睡中,眉头微微蹙起。颈侧伤口深处,那些幽绿的荆棘锁链纹路,在没有任何外力刺激的情况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更高维度的力量波动所干扰?
壁炉里,最后一块木炭彻底燃尽,化为暗红的余烬。
小屋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屋外呼啸的风雪声,以及远处教会骑士铠甲偶尔发出的冰冷碰撞声,提醒着屋内的人,囚笼依旧存在。
葛伦老爹坐在黑暗的小凳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被风雪模糊的、教会骑士隐约的身影轮廓。他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摩挲着猎叉冰冷的叉尖。黑暗中,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寂静里,似乎有冰冷的数据流在无声运转,有古老的枷锁在微微震颤,也有沉重的叹息在黑暗中沉浮。
净心镇的夜,漫长而冰冷。余烬之下,星尘低语,无人知晓这黑暗的囚笼中,正悄然孕育着何等惊心动魄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