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达尔维亚城空气里已经弥漫起一股混合了海腥味、魔晶粉尘和铁锈味的独特气息。
托尔芬吸了吸鼻子,这味道他十六年来早已习惯,但每一次呼吸,都固执地提醒他,这里不是他记忆深处那个蓝色星球。这里是洛尔第三帝国海港工业城市达尔维亚。
他从狭窄的阁楼床上爬起,动作尽可能放轻。楼下艾什伯母的小餐馆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隐约可闻。这些年,他和克莱尔,全靠艾什伯母一人支撑着这个家和这个小店。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小窗,目光越过低矮错落的屋顶,望向东方。
二十里外,就是他工作的地方——林荫大道,一条连接着洛尔第三帝国所有城市的帝国公路。
托尔芬这个名字,是巴尔老爹给的。十六年前某个寒风刺骨的冬夜,这个在海关做文书工作的老实人,在一条堆满积雪的小巷里,捡到了襁褓中的他——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巴尔老爹是个老好人,艾什伯母也是。他们给了他一个家,也给了他这个名字。
洗漱完毕,他拿起靠在门边那柄熟悉的工具——一根比他身高矮不了多少的金属长柄。“灯杖”,这是帝国的官方命名。顶端镶嵌着一块黯淡的劣质魔晶石,专门用来感应和维护公路沿线的魔导路灯。
这玩意儿属于最低等的魔导器材,没什么杀伤力,主要是探测路灯核心魔晶石的魔力波动和检查结构磨损的工具。
他背上的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里面装着替换用的劣质魔晶石和各种尺寸的扳手、螺丝刀、修理钳。
“托尔芬!”艾什伯母的声音带着餐馆特有的烟火气从楼下传来,“早饭在桌上!”
“知道了,艾什伯母!”他应了一声,快步下楼。
狭小的厨房兼餐厅里,艾什伯母正麻利地将几片烤得焦黄的粗麦面包夹上薄薄的腌肉和一小片奶酪,塞进布袋里。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用本地一种块茎熬成的糊糊,散发着淡淡的咸味。
“给,路上小心点。”艾什伯母把面包袋塞给他,又指了指桌上的糊糊,“快喝了垫垫肚子,水壶也灌满了。”
托尔芬抓起碗,三两口就把温热的糊糊喝了下去。味道一如既往,说不上好,但能提供足够的热量。
“克莱尔她……”艾什伯母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昨晚……技术学校那边派人来了。”
托尔芬端着碗的手顿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什么事?”
“征兵令……空军。”艾什伯母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用手擦了擦围裙,“他们说……克莱尔她们专业快要毕业的学生,掌握魔法飞艇的维修技术,因为前线紧缺……被强行征召了。”
嗡的一声,托尔芬只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头顶。碗差点脱手。空军?!前线?!那个每天叽叽喳喳,梦想着有一天能自己设计出新型魔导机械的家伙?那个和他一起在巴尔老爹离世后互相搀扶着长大的女孩?
“什么时候走?”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命令紧急……今天下午就要去飞艇停放场集合报到。”艾什伯母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上面说……因为巴尔之前牺牲了,现在家里又有人参军,以后……所有物品配给可以加倍……”
“配给加倍?!”托尔芬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重重地将空碗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眼前闪过他小时候巴尔老爹那张憨厚的脸,以及记忆中最后定格在艾什伯母手中那张薄薄的阵亡通知书上的名字——“巴尔·林顿,洛维涅战役,英勇牺牲”。那冰冷的纸片,那沉重的抚恤金,还有艾什伯母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面容……一切都历历在目。
现在,他们又要用克莱尔去换那所谓的“双倍配给”?况且现在城市供应站连正常的配给都发不出来,即使翻倍估计也不过是和战争刚爆发时下发的份量差不多。
“他们疯了!克莱尔才多大?她才学了多久的维修?前线那是……”托尔芬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铎肯共和国的突然宣战,国土小部分沦丧的消息,早已像瘟疫一样在城里蔓延开。报纸上连篇累牍都是前线告急、英勇抵抗、呼吁民众节约物资支援前线的报道。
魔法飞艇?那玩意儿在头顶呼啸而过时声音大得吓人,但所有人都知道,洛尔空军的飞艇缓慢笨重,在铎肯人迅猛发展的梭式飞行器面前简直就是靶子!
“我当然知道。”艾什伯母转过身,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我们能怎么办?那是帝国的命令!违抗征兵令是什么后果?我们能怎么样?”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托尔芬看着艾什伯母那张写满担忧和憔悴的脸,看着她鬓角过早爬上的霜白。十四年前她失去了丈夫,难道十四年后,又要眼睁睁看着女儿踏上那条不归路?他胸中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一种沉重的窒息感。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水壶和自己的灯杖,转身推开了小店那扇油漆剥落的后门。
“我走了,伯母……晚上回来。”他低声道,不敢再看艾什伯母的眼睛。
走出那弥漫着油烟和食物香味的小巷,托尔芬踏上了达尔维亚清晨的街道。
这座城市是洛尔第三帝国北部的沿海工业重镇,高楼不多,但烟囱林立。巨大的齿轮、粗壮的蒸汽管道、闪烁着微弱魔力光泽的魔力传送线如同巨兽的血管,裸露在建筑外墙或街道上空,构成了这座城市的钢铁骨架。
空气中永恒地飘散着魔晶粉尘、机油和金属冷却液的混合气味。沉重的载重魔导货车发出沉闷的轰鸣,碾压着由巨大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缓缓驶向港口或工厂区。穿着油污工作服的魔导工人行色匆匆地赶往各自的岗位。
托尔芬背着工具包,提着沉重的灯杖,汇入同样走向城外方向的人流。他的目的地是城市西北角的公共魔导轨道车站。车站像一座巨大的钢铁鸟笼,由魔力驱动的巨大时钟在头顶缓缓运作,发出规律的咔哒声。站台上挤满了和他一样穿着帝国公共事务部深蓝色制服的工人,大部分是男人,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留下的疲惫和麻木。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和汗味。
“嘿,托尔芬!”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是老西格,也是负责一段帝国公路维修的老工人,脸上沟壑纵横,胡子拉碴。
“西格叔早。”托尔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西格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你那点路段,昨晚巡逻队没报告有魔兽或者地精啥的冲破‘光幕’。那些畜生精着呢,知道靠近这‘栅栏’没好处。”西格说的“光幕”,指的是由魔法路灯阵列组成的无形屏障。每一盏路灯核心的魔晶石都会散发出特定频率的魔力波动,互相交织,形成一道覆盖整个帝国公路及其两侧一定范围的光幕力场。对于魔兽、地精、哥布林这些依靠本能感知世界的异族来说,这种力场如同滚烫的铁网,让它们本能地感到刺痛和恐惧,不敢靠近。这也是帝国公路在荒野中得以安全存在的保障。
“嗯,我知道。”托尔芬点点头,心思却完全不在工作上。
轨道车进站了,是一节巨大的、由魔导核心驱动的钢铁车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门打开,人群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涌了进去。车厢内充斥着汗味、机油味和轨道摩擦产生的焦糊味。托尔芬被挤在一个角落,身体随着车厢的启动摇晃着。窗外,达尔维亚灰蒙蒙的工业景象开始后退,渐渐被城郊稀疏的树林和荒草地取代。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克莱尔。那个扎着马尾辫,眼睛亮晶晶,总是充满好奇心的女孩。小时候,他们一起在艾什伯母的小餐馆后院里玩耍,克莱尔常常缠着他偷偷讲那些“蓝星”上的故事——会飞的铁鸟、能装下整个图书馆的小方块、不用火就能把食物变热的炉子……她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闪烁着对未知的向往。后来巴尔老爹牺牲,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压了下来。克莱尔很懂事,主动放弃了去更好的学院深造的机会,选择了离家近、学费低但能快速掌握谋生技能的帝国技术学校,学习魔导机械维修。她说:“我要赚钱,帮妈妈分担,托尔芬你脑子好,以后通过考试肯定能当上高级魔导工程师!”
结果呢?魔导师的梦想还没起步,她所谓的“技能”,却成了她被推向死神的理由!
托尔芬紧紧攥着冰冷的灯杖柄。这该死的地方!这该死的战争!穿越者的身份并未带给他任何超能力或金手指,反而成了阻碍。他的身体像一块特殊的金属,对魔力有着极高的亲和度和传导效率,却偏偏无法像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一样,在体内如同魔导晶石般存储魔力。这使得他注定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魔法师,只能成为一个依靠工具和知识的“魔导技工”。
他的优势在于逻辑思维和对魔导原理更深层次的理解,这让他学起魔导知识来事半功倍,能捣鼓一些简单的魔导装置,但也仅此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路灯维修工,在帝国这台巨大的机器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他痛恨战争。在他的认知里,战争从来都是政客和野心家们攫取利益的棋盘,而棋子就是像巴尔老爹、像即将奔赴前线的克莱尔,甚至是像他这样被裹挟其中的普通人。
每一次牺牲,不过是换取棋盘上某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变动。他无数次试图让克莱尔明白这一点,希望她不要被那套“为国效力”的说辞迷惑。
但克莱尔,骨子里流淌着洛尔人的血,继承了巴尔老爹那份执拗的忠诚。她崇拜巴尔老爹是保卫国家的英雄,认为在帝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是每一个公民的责任。自从铎肯共和国宣战的消息传来,两人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很多次,因此也产生了一些矛盾。他甚至已经好几天没和克莱尔好好说话了。
可现在,争论的对象不在了。她被一道冰冷的命令带走了,带向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血色炼狱。
轨道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单调而压抑。车窗外,荒凉的景象逐渐被一种略显规整的人工绿化带取代。前方,一条笔直、宽阔、由坚硬的青金石铺就的道路出现在视野中,像一条灰色的巨蟒,伸向视野的尽头。那就是帝国公路——林荫大道。道路两侧,每隔五十米左右,就矗立着一根根约三米高的金属灯柱,顶端是菱形的玻璃灯罩,此刻里面的魔晶石在晨雾中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乳白色光晕,如同一条流淌的光之长河。正是这些连绵不绝的光点,构筑起了阻挡荒野怪物入侵的生命屏障。
车站到了。托尔芬随着人流下车。这里是帝国公路达尔维亚西北段维修站。几座低矮的平房,一个停放维修用小型助力车的库房,构成了这片荒野中的小小据点。空气比城里清新得多,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但风中隐约传来的远处工厂的轰鸣,依旧提醒着人们文明的存在。
工头里德尔是个大腹便便、嗓门洪亮的中年人,正叼着一个烟斗,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前分配今天的任务。
“托尔芬!”里德尔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B7到B12区段,重点检查!巡逻队报告说昨晚B10区段的光幕波动有点异常,可能是魔晶石快耗尽了,或者是连接导管有轻微魔力泄露。仔细点!别让那些绿皮小矮子或者长毛畜生钻了空子!”
“明白,工头。”托尔芬接过任务牌,上面标注了他负责的具体灯柱编号范围。他走向库房,领取了一台单人乘坐的、像甲虫似的小型助力车。这种小车结构简单,依靠一块低级魔晶石驱动,能在公路上平稳行驶,最高时速也就比人跑步快一点,但胜在能节省体力,还能装载一些工具和备用零件,同时价格也极为便宜。
启动开关,助力车发出低沉的嗡嗡声,缓缓驶出维修站,汇入空旷的帝国公路。托尔芬开着小车,同时目光扫过道路两旁。林荫大道,名副其实。道路两侧种植着高大整齐的“铁橡树”,这种树木的叶片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金属光泽,质地坚韧,是达尔维亚钢铁工业常用的防腐涂料添加剂来源之一。
树荫投下斑驳的光影。公路外侧,就是未经开发的荒野。枯黄的野草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能看到起伏的低矮丘陵和稀疏的杂木林。一片荒凉,寂静得有些可怕。如果没有道路两侧那看似柔弱、实则构筑着无形屏障的魔法路灯发出的光,这片荒野中的野兽瞬间就能吞噬掉任何敢于踏入其中的生命。
托尔芬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他从工具包里拿出灯杖,开启顶端的感应魔晶石。魔晶石发出幽幽的蓝光,同时杖身传来细微的震动。他开始沿着道路,一盏一盏地检查自己负责区域的路灯。
工作流程枯燥而机械。在靠近灯柱后,用灯杖顶端的感应晶石贴近路灯底部的魔力节点接口。杖身的震动强度和频率会反馈出灯柱核心魔晶石的魔力储量、魔力输出是否稳定、以及内部导魔回路是否存在异常波动或泄露,比如被小型魔兽啃咬或自然老化造成的管线破损。托尔芬早已练就了通过这细微的震动变化判断灯柱状态的本领。
如果魔力储量低于安全阈值,(一般帝国下发的劣质魔晶通常能维持三个月高强度运转),就打开灯柱底部的检修仓,用专门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取出旧魔晶石——一块拳头大小、此刻光芒已经十分暗淡的六棱柱晶体,然后换上一块新的、闪烁着稳定光芒的魔导晶石。
整个过程需要格外小心,避免任何魔力短路或泄露,因此托尔芬手上的手套是特制的绝缘材料。如果感应到回路异常,托尔芬就需要更仔细地排查灯柱内部的导魔线路、固定卡扣、散热符文等部件是否有松动、磨损或损坏,并进行更换或紧固。在完成上述事项后托尔芬便会在随身携带的记录板上登记每盏灯的状态和处理结果。
时间在专注的工作中一点点流逝。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给冰冷的钢铁灯柱和铁橡树的金属叶片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荒野的风带来远处山区特有的寒意。
托尔芬熟练地操作着。更换几块魔力耗尽的晶石,拧紧几个松动的螺栓,更换了一段被不明小动物啃咬出细小裂纹的导魔软管。他的动作精准、稳定、高效。
这份工作他干了快两年,早已烂熟于心。帝国公路的光幕屏障是整个帝国交通和经济运转的命脉之一,尤其是在战时,保障这些“血管”的畅通和安全更是重中之重。任何一盏灯失效,哪怕只是魔力输出减弱导致光幕出现一个微小的薄弱点,都可能成为嗅觉灵敏的魔兽或地精们试探性攻击的突破口。后果不堪设想。
他停在了B10区段。工头特别叮嘱过这里。灯杖靠近节点接口,杖身传来的震动频率果然有些异常的轻微紊乱,像是平静水面下不稳定的暗流。
“魔力泄露……”托尔芬皱眉,仔细感受着震动的源头。他蹲下身,打开灯柱底部的检修仓。里面空间不大,错综复杂的导魔铜管和稳定符文板排列其中。
一股极其微弱的、焦糊混合着臭氧的特殊气味飘了出来。托尔芬用灯杖的感应端仔细探测内部的导魔回路。很快,他在靠近灯柱支架连接处的一根主承压导魔铜管背面,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缝。裂缝非常小,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正是这不起眼的破损,导致了内部高压魔力的持续外泄。
“啧,应力疲劳……”托尔芬判断道。这种承压主导管长期承受魔力流的高速冲刷和高频震动,在应力集中点出现金属疲劳导致的细微裂痕并不罕见,尤其是在使用年限较老的灯柱上。但这非常危险,一旦裂痕扩大,整根导管可能崩裂,引发剧烈的魔力爆炸,足以摧毁整根灯柱甚至危及旁边的设施。
他立刻从工具包里拿出专用的修补剂——一种含有秘银粉末和特殊固化剂的粘稠膏状物。他先用细小的魔力刻刀小心翼翼地刮掉裂缝周围的氧化层和污垢,露出光洁的金属面,然后仔细地将银灰色的修补剂均匀地涂抹在裂缝上。随着他指尖引导的微弱魔力(托尔芬虽然无法存储魔力,但对魔力的引导能力极强)注入,魔焊胶迅速固化,发出滋滋的细微响声,颜色由银灰转为深灰,最后变得如同金属本体一般坚硬牢固,完美地填补了那条致命的裂痕。
重新检测,震动恢复了稳定。托尔芬松了口气,在记录板上详细记下:“B10-042灯柱,主承压导魔铜管应力疲劳裂纹(轻微),已用魔焊胶封堵。建议后续纳入季度大检重点观察对象。”他关闭检修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背。
就在他准备走向下一盏灯时,一阵低沉的、仿佛闷雷滚动的声音从天际传来。
托尔芬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北方的天空中,出现了几个巨大的黑影,正朝着达尔维亚的方向缓缓移动。它们臃肿庞大,椭圆形的气囊下方悬挂着纺锤形的金属吊舱,吊舱两侧由魔力驱动的巨大的螺旋桨缓慢地旋转着,发出持续的轰鸣声。阳光照射在气囊表面涂装的巨大玫瑰花银徽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帝国空军的魔法飞艇!
数量不少,足有七八艘。它们飞得不算高,庞大的身躯在天空缓缓挪动,给人一种笨拙而沉重的压迫感。托尔芬能看到吊舱侧面的舱门似乎开着,隐约有穿着军服的人影在忙碌。这不是例行的巡逻,这种规模和方向……
他猛地想起克莱尔。听艾什伯母说,今天下午她就要去空军基地报到。这些飞艇……难道是运送维修师或者物资去前线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攫住了托尔芬。他死死盯着那些如同缓慢移动的棺材般的飞艇,直到它们逐渐消失在达尔维亚城区方向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中。
下午……克莱尔就要登上其中一艘了。
荒野的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托尔芬站在空旷的帝国公路上,望着飞艇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手中的灯杖似乎也变得格外沉重。
夕阳将林荫大道染成一片血红色的时候,托尔芬驾驶着助力车回到了达尔维亚城。他把车开回维修站库房,交还了任务牌和工具。工头里德尔检查了他的记录板,对他迅速处理掉B10区的隐患表示了赞许。
“干得不错,小子!又快又稳。”里德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听说城里今天不太平,飞艇停放场那边闹哄哄的,好像又有一批新培养的维修师要送走了……”
托尔芬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维修站。里德尔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回家的路仿佛格外漫长。街道上比平时多了不少穿着灰蓝色军服的人,神色匆匆。一些征兵宣传的海报贴在墙上,上面画着威武的士兵和巨大的魔导炮,标语写着“保卫帝国,匹夫有责!”、“胜利属于钢铁与意志!”之类的口号。一些妇人围着公告栏,上面似乎贴着阵亡名单的增补页,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战争的阴云,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在这座离前线很远的“安全”城市上空。
推开小餐馆的后门,食物的香气依旧。但餐馆里今晚异常冷清,只有零星两三个熟客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东西。艾什伯母正坐在柜台后,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抹布。
“伯母,我回来了。”托尔芬的声音有些沙哑。
艾什伯母猛地回过神,看到是他,眼圈又红了。“托……托尔芬……你回来了。克莱尔……她下午……已经走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托尔芬还是感到了莫名的难受。
“她……有没有说什么?”
艾什伯母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条,递给托尔芬。“这是她……临走前让我交给你的。”
托尔芬接过纸条,展开。上面是克莱尔娟秀而略显急促的字迹:
托尔芬:
我走了,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技术学校教的东西很实用,我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飞艇技师!我要像父亲一样,为帝国尽一份力。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觉得不值得。但帝国是我们的家,达尔维亚是我们的家。我不能看着它被破坏。帮我照顾好老妈,还有我们自己。等我回来
——克莱尔
字迹的末尾,似乎被水滴晕染开了一小块。托尔芬的手指死死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照顾好她自己?在炮火纷飞的前线?在那些如同活靶子般的飞艇上?像巴尔老爹一样死在绞肉机般的前线?
“她懂什么!”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猛地冲垮了托尔芬的理智堤坝,“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那些高位的老爷们是怎么拿人命不当回事的!巴尔老爹就是……”他嘶吼着,声音哽咽,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词——牺牲。
他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艾什伯母被他的爆发吓了一跳,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托尔芬!别这样……”托尔芬看着艾什伯母瞬间崩溃哭泣的样子,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看着空荡荡的、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活力的家,胸中的怒火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和冰冷刺骨的恐惧。
克莱尔走了。踏上了那条路。
巴尔老爹倒下的那条路。
她还会回来吗?
艾什伯母承受不起再一次的失去了。他托尔芬……也承受不起。晚饭在死寂般的沉默中度过。艾什伯母做的糊糊,托尔芬味同嚼蜡。他回到自己那间小小的阁楼,没有点灯,只是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头顶低矮的天花板。窗外,城市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偶尔有魔导车驶过的声音传来。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似乎一切都彻底改变了。
克莱尔穿着军服的身影,笨拙飞艇的阴影,巴尔老爹阵亡通知书的冰冷触感,艾什伯母绝望的泪水……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腾、撞击。
他痛恨战争!他厌恶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和军人!他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可是……克莱尔在那里。
她是艾什伯母唯一的女儿,是他托尔芬在这个冰冷异世界唯一认可的亲人。他不能让她像巴尔老爹一样,变成一张苍白的纸片,变成抚恤金名单上的一个名字,变成艾什伯母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一个念头,如同在漆黑冰冷的深海中悄然点燃的火苗,在他心底挣扎着升起。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月光透过小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来自地球的灵魂深处,属于一个普通人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挣扎、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不能改变战争,不能拯救帝国。
他或许渺小如尘埃,或许只是个连魔力都无法储存的废物。
但……
他或许能……看住克莱尔。
他或许能……把她活着带回来。
为了这个在冰冷钢铁世界里给了他一点点温暖的家。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了他整个心神。恐惧依然存在,对未知战场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但另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保护家人的本能,正压过一切。
他下定了决心。
一夜无眠。当达尔维亚灰蒙蒙的天空再次泛起鱼肚白时,托尔芬已经穿戴整齐。他没有穿那身深蓝色的维修工制服。他找出了一套压箱底的、比较干净利落的便服。
他轻轻走下阁楼。艾什伯母已经在厨房里忙碌,准备早餐。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托尔芬走到她身后,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伯母,我出去一趟。”
艾什伯母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深深的疲惫。“这么早?去哪?不吃早饭了?”
托尔芬看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去征兵处。”他说,“我也去报名,把克莱尔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