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维亚城中心的征兵处,与托尔芬熟悉的维修站或艾什伯母的小餐馆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混合着廉价烟草、汗味、劣质纸墨和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带有帝国玫瑰图案的巨大旗帜悬挂在临时搭建的棚屋上方,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沉重地垂着。
人声鼎沸,嗡嗡作响,如同一锅即将沸腾的粥。穿着各色陈旧衣服的男人排着长队,脸上刻着茫然、惶恐、或是一种被生活压垮后的麻木。他们大多是城里的底层工人、码头力夫、或是从更偏远村镇活不下去的农夫,为了战争开始后水涨船高的军饷从而选择成为奔赴前线的炮灰,他们的未来,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拨弄着。
托尔芬挤在队伍中间,他那身相对干净的便服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紧抿着嘴唇,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偷偷瞄着前方那张覆盖着油腻桌布的长桌。
桌后坐着几个穿着笔挺但神色傲慢的征兵军官,他们快速地翻阅文件,盖着印章,用一种近乎呵斥的语气指挥着新兵们签下名字,按上手印,然后被粗暴地推到一旁领取那套象征着身份的灰蓝色粗麻布军服和一双看起来就硌脚的硬底靴。
每一个签下名字的人,眼神都短暂的闪过一丝迷茫。托尔芬理解那种感觉——一种灵魂被抽离,从此身不由己的预兆。巴尔老爹当年签下名字时,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瞬间?克莱尔呢?她昨天走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在一张冰冷的表格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股尖锐的刺痛攥紧了他的心脏。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出的沉默,偶尔被军官不耐烦的吼叫打破。托尔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盏小小的、艾什伯母硬塞给他的护身符——一块边缘粗糙、刻着模糊不清祈祷纹路的劣质白铁片。它能护佑什么?护佑他免于被魔导炮炸成碎片?还是护佑克莱尔驾驶的飞艇不被铎肯人的梭形战机撕碎?他只觉得那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但还是不厌其烦地摸着。
终于轮到他了。
“姓名!年龄!身份卡编号!住址!”桌子后面一个长着酒糟鼻的少尉头也不抬,用蘸水笔尖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桌面上散落着墨迹斑斑的表格,旁边放着一摞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旧登记册。
“托尔芬·林顿。”托尔芬报出巴尔老爹给他的姓氏,“十六岁。公民编号……”他流畅地报出那串早已融入骨血的数字,以及艾什伯母小餐馆的地址。
酒糟鼻少尉终于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例行公事的冷漠。他翻开一本厚重的册子,指尖沾着唾沫,快速翻动。“托尔芬·林顿……养父是巴尔·林顿,原来在海关工作那个?……嗯,烈士家属。”他嘟囔了一句,在表格上快速划拉着。
托尔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长官,我想申请加入空军技术维修部队。”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恳切,“我有低级魔导师的证书,还有帝国公路魔法路灯维修的经验,对魔导回路和晶石……”
“空军?”酒糟鼻少尉嗤笑一声,打断了他,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子,你的消息早就过时了!空军?现在谁他妈还想去空军?那就是一群飞在天上的棺材!”他唾沫星子飞溅,声音陡然拔高,吸引了周围几个军官和新兵的目光。
“前线传回来的消息你没看吗?铎肯人的‘银梭’!那些该死的、快得像闪电一样的玩意!我们的飞艇飞得又慢又笨,在它们面前就是活靶子!昨天下午才送走最后一批补充的地勤,全是维修和驾驶学员!现在哪还有空位子给你?”酒糟鼻少尉用笔杆重重敲了一下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前线损失惨重!空军?呵呵!陆军!步兵!现在缺的是填战壕、挡子弹的牲口!懂吗?”
托尔芬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最后一批补充……克莱尔就在其中!飞在天上的棺材……活靶子……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心脏,将他最后一丝侥幸刺得粉碎。
“可是长官,我有技术!我会说大陆通用语,还有铎肯语……”托尔芬急切地还想争辩。
“闭嘴!技术?”酒糟鼻少尉粗暴地打断他,眼神变得极其不耐烦,“听着,小子!帝国现在需要的是能拿起枪冲锋的士兵!不是抱着扳手修灯泡的技工!前线有的是缺胳膊少腿等着魔导义体的残废,他们的活儿都排到明年去了!”他猛地将一张新的表格拍在托尔芬面前,上面印着醒目的帝国陆军玫瑰徽和“自愿服役声明”。“签了它!按手印!你是适龄男性,本来就有优先服役的义务!别不知好歹!”
托尔芬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愤怒、恐惧的情绪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死死盯着那张象征着炮灰命运的表格,又抬眼看向酒糟鼻少尉那张油光满面、写满麻木和权力的脸。他想掀翻这张桌子,但他看到了周围麻木拥挤的人群,看到了远处那些持枪警戒、眼神冰冷的宪兵。他能做什么?在这里反抗?然后被当成逃兵抓起来,或者更糟?那谁来看着克莱尔?谁来照顾艾什伯母?
冰冷的现实像达尔维亚冬季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沸腾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汗臭的浑浊空气,那空气刺痛了他的肺。
他默默地拿起蘸水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留下“托尔芬·林顿”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带着千斤重担。然后,他伸出拇指,蘸了蘸旁边的印泥,重重地按在了签名旁边。鲜红的指印,像一滴凝固的血。
“很好!”酒糟鼻少尉满意地一把抽走表格,看也不看就丢进旁边一个满是文件的大筐里。他对着旁边一个士兵吼道:“下一个!给他发衣服!7号步兵师,第9步兵团,新兵连!”
一套散发着浓重霉味、布料粗糙得像砂纸的灰蓝色军服被塞进了托尔芬怀里,一同塞来的还有一双硬得像木板、鞋底沾满不明污渍的靴子和一个瘪瘪的帆布背包。没有欢迎,没有鼓励,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他像一个被处理的物件,被粗暴地推搡着离开了登记桌,汇入一群同样茫然、同样穿着不合身灰军服的新兵之中。
托尔芬抱着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东西,站在广场边缘。城中心高耸的魔导钟指针沉重地指向十点。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和低矮的房屋,望向城市西北角的方向。那里是帝国公路维修站的方向,是他昨天还在维护的光明之路。而今天,他脚下的路,却通往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炮火。
他低下头,手指死死攥着那套灰军服的衣襟,粗糙的布料几乎要磨破他的袖口。掌心下的口袋里,艾什伯母给他的白铁护身符冰冷依旧。
达尔维亚城远郊,被高大的铁橡树环绕着的洛尔第三帝国陆军第7号临时兵营,弥漫着一种与托尔芬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气氛。
这里没有征兵处的喧嚣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压抑、混合着尘土味、劣质油脂味的窒闷感。低矮的营房像一排排沉默的灰色棺材,整齐地排列在泥土地上。巨大的魔导运输卡车轰鸣着驶过,扬起漫天灰尘,粘在每一个新兵的脸上、衣服上。
托尔芬和一群同样灰头土脸的新兵被赶下运输卡车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副令人窒息的景象:巨大的操练场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影。穿着同样灰色军服的士兵们排成密密麻麻的方阵,在教官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中,机械地重复着端枪、突刺、蹲下、卧倒的动作。每一次口令响起,都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枪托撞击地面的闷响。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后背,在尘土中画出深色的痕迹。没有口号,没有热血沸腾的呼喊,只有一种冰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纪律性和疲惫感。远处,隐隐传来实弹射击的爆鸣,每一次枪响都让新兵队伍里有人不由自主地缩一下脖子。
“看什么看!菜鸟!”一个身材魁梧、脸颊上带着一道疤痕的中士像头暴熊般冲了过来,唾沫几乎喷到托尔芬脸上,“列队!报名字!看看你们这群软脚虾!帝国就指望你们去挡住铎肯人的魔导炮?”
托尔芬被粗暴地推搡着站进队列。他身边的同伴大多和他一样,脸色苍白,眼神惶恐。报名字的声音参差不齐,带着颤抖。
“托尔芬·林顿!”轮到托尔芬时,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疤脸中士眯起眼睛,翻开一个硬皮本。“林顿?”他翻动着册页,“达尔维亚,帝国公路维修工……林顿家的?那家小餐馆的饭菜还挺合我胃口的。”他的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丁点,但眼神依旧锋利如刀,“哼,可惜帝国公路不需要你去修了,小子!在这里,你的身份只有一个——士兵!懂吗?现在扛起你的铁疙瘩!”
一把沉重的金属枪械被粗暴地塞进托尔芬怀里。入手冰冷沉重,带着浓重的枪油味和金属的腥气。洛尔制式魔导步枪“梅林-III型”,长约一米二,通体由暗沉的合金铸造,线条僵硬笨拙。它的核心在于枪托下方那个可拆卸的、巴掌大小的魔导能量匣——一块表面蚀刻着复杂回路的暗红色晶石板。这才是这把枪的灵魂所在。
“都给我听好了!”疤脸中士站在队列前,声音洪亮得如同破锣,“你们手上这玩意儿,就是你们在战壕里唯一的兄弟!梅林-III!别被它的蠢样子骗了!没有魔导能量匣,它就是根烧火棍!装上它,扣动扳机,魔法回路激发匣里的魔晶粉,然后发射出去!威力足以撕开普通皮甲或者低级魔兽的皮!但记住两点!”他竖起两根粗壮的手指,眼神凶狠地扫过每一个新兵苍白的面孔。
“第一!瞄准了再打!这玩意儿不像你们在靶场打过的非制式魔导枪!激发瞬间的后座力能震断没准备的新兵的肩膀骨!魔晶粉束流束不稳定,两秒内只能打一发!打歪了?等死吧你!第二!也是最他妈重要的!节约你们的能量匣!每一个能量匣最多支撑十次稳定激发!用完就他妈是个废物!前线补给不是给你们玩的!昨天刚到的消息,前线一个整编师在费里德壁垒外围被围,他们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弹药补给!要是因为你们这群废物浪费能量匣导致防线崩溃,老子第一个把你们送上军事法庭!最后就是遇到法师团的法师不要想着能杀掉那些家伙,直接逃跑,保证存活,明白了吗?”
托尔芬掂量着手中沉重的“梅林-III”,指尖能感受到金属枪身内部那些精密却又粗糙的魔力传导纹路。作为帝国公路路灯的维修工,他对魔导回路并不陌生。
但这种将魔力用于杀戮的武器回路,却透着一种冰冷的、毁灭性的气息。无法储存魔力的身体,此刻握着这依靠能量匣魔力驱动的武器,感觉格外讽刺。
托尔芬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枪管下方的导气孔,又摸了摸能量匣的接口槽位。做工相当粗糙,铸造时残留的毛刺甚至有些割手。他几乎可以想象,在高强度的连续使用下,这种接口的磨损会有多快,魔力泄露的风险会有多高。前线补给紧张的消息更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克莱尔所在的飞艇部队,会是优先保障的对象吗?还是像这些新兵一样,成了被遗忘的消耗品?
接下来的一两天,如同掉进了一个由尘土、汗水、咒骂和无休止的训练构成的巨大磨盘。每天天不亮就被尖锐的哨音刺破梦境,然后就是在疤脸中士的咆哮声中进行摧残身心的体能训练——背着沉重的装备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跑圈,直到肺部着火般疼痛;在冰冷的泥地里匍匐前进,任由污垢渗进军服的每一个缝隙;进行枯燥到麻木的队列操练,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确到分毫,否则等待的就是拳脚相加或者额外的负重深蹲。
最核心的,则是武器训练。托尔芬很快就体会到了疤脸中士所说的“震断肩膀骨”的后座力是什么滋味。第一次实弹射击时,他严格按照教官教导的姿势抵紧枪托,屏住呼吸,瞄准百米外那个人形靶的中心。
当他扣下扳机时,一股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力量猛地撞在他的肩窝!眼前瞬间一黑,巨大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在嘎吱作响。
枪口喷出的不是火焰,而是一道刺眼的、碗口粗细的淡紫色能量束,带着灼热的空气和刺鼻的晶石燃烧味,瞬间就撕裂了远处的木质靶子,留下一个边缘焦黑的巨大破洞。巨大的后坐力让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肩膀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梅林-III”,枪管微微发红,散发着高温和臭氧混合的怪味。难怪只能两秒一发,这种粗暴的能量释放方式,对枪械本身的损耗也极其可怕。
“干得不错!菜鸟!比上一个吐了的废物强!”疤脸中士难得地吼了一句不算纯粹的骂声。
托尔芬揉着酸痛的肩膀,看着远处靶子上那个狰狞的破洞,没有丝毫击中目标的喜悦。他想起了帝国公路上那些被魔兽破坏的路灯,如果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那里……不知为何他脑袋里瞬间浮现了他在野外看到的腐烂的地精尸体。这冰冷的钢铁和魔力的造物,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粉碎生命。
训练间隙,疲惫不堪的新兵们会抓紧每一分钟瘫坐在尘土里喘息。托尔芬沉默寡言,但耳朵从未闲着。士兵们的闲聊是信息的唯一来源,其中充斥着各种真假难辨的前线消息和绝望的抱怨。
“听说了吗?费里德壁垒东段又被铎肯人的巨炮和法师团突破了!填进去两个团,才勉强守住!”
“妈的,天天宣传杜博瓦元帅的防线多厉害,怎么天天被铎肯人突破?”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杜博瓦元帅可是洛维涅战役的最大功臣,要不是他,我们第二次大陆战争可能就变成跟铎肯一样的战败国了!”
“功臣?哼!他那个壁垒吞了多少军费?你忘了咱们市里那个魔导义体厂本来指望军队订单活命的,结果钱全砸防线里去了!厂子关门,老技师都上街讨饭了!再说了,铎肯虽然是战败国,但我感觉这几年这国家比咱们发展的好多了。”
“我听说帝国魔导研究院好几个搞新式魔导引擎和梭式飞行器的项目也被砍了!钱都用来砌堡垒和修魔导炮了!空军那帮开飞艇的才叫惨,简直就是……”
“快闭嘴吧!宪兵来了!”
杜博瓦元帅。
这个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每个洛尔人的心里。他是洛维涅战役的英雄,是力挽狂澜、拯救了首都的帝国救星。但在这些底层士兵和新兵的窃窃私语中,这个名字似乎又蒙上了另一层复杂的阴影——壁垒计划吞噬了海量的资源,挤占了其他军事发展的空间,尤其是魔导飞行器和单兵装备的革新。托尔芬想起艾什伯母小餐馆里那些关于前线飞艇损失惨重的传闻,想起酒糟鼻少尉那句“飞在天上的棺材”。克莱尔她……
托尔芬有种不好的预感。
关于杜博瓦的议论总是戛然而止,因为巡逻的宪兵小队如同幽灵般在营区各处巡视,眼神锐利如鹰。一旦发现有人谈论高层政策或者散布“失败主义”言论,轻则一顿鞭子关禁闭,重则直接送去惩戒营——那里是炮灰中的炮灰,死亡率高得吓人。
沉重的训练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但托尔芬的身体已经在酸痛和疲惫中逐渐适应了负荷,但精神上的压抑和对克莱尔的担忧却与日俱增。他只能抓住每一个短暂的空隙,偷偷拿出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那张克莱尔留下的纸条。纸条已经被他抚平,但被水滴晕染开的字迹边缘依然模糊。
“……帮我照顾好艾什妈妈,还有我们自己。等我回来。”
“——克莱尔”
每一次看到这些字,托尔芬的手指都会抑制不住地颤抖。“等我回来”——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在残酷的战争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在一次实弹打靶训练中,意外发生了。托尔芬旁边一个新兵,一个来自城市周围农庄、动作总是慢半拍的年轻人,似乎太过紧张。在教官下令射击的瞬间,他没能完全抵紧枪托。当他扣下“梅林-III”的扳机时,一声比寻常枪响更加沉闷、如同金属撕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开!
“轰——咔!”
不是能量束发射的正常爆鸣,而是枪械本身结构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一股混杂着滚烫金属碎片和高压魔力泄露形成的紫色乱流喷薄而出!那个新兵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掀翻在地,握着枪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焦黑的碎片深深嵌入了他的手臂和肩膀!他身下的土地被逸散的能量烧灼得嗤嗤作响,冒着青烟。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的臭氧味、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操!炸膛了!”疤脸中士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医护兵!快!叫医护兵!”
现场一片混乱。其他新兵惊恐地后退,看着地上痛苦翻滚惨嚎的同伴,脸色惨白。托尔芬离得最近,他甚至能看清那支断裂的“梅林-III”枪身上狰狞的裂口——就在枪管与导气装置的连接处附近。他的维修工本能瞬间压过了恐惧和恶心,下意识地就要蹲下去查看。
“别他妈乱动!”疤脸中士一把粗暴地推开了他,眼神凶狠,“滚开!菜鸟!这不是你们能碰的!”他焦急地对着医护兵的方向大吼,“快他妈点!魔力泄露!他的手废了!”
几个穿着灰白色医护兵制服的人抬着担架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还在抽搐惨叫的伤员抬了上去。地上留下了一滩刺目的血迹和几块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那把彻底报废的“梅林-III”像一堆扭曲的废铁,被一个士兵小心翼翼地用特殊的布料包裹起来,匆匆带走。
训练被迫中断。疤脸中士气急败坏地咒骂着后勤部门的偷工减料。托尔芬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焦糊味,胃里不禁有些翻江倒海。
他脑海中回荡着刚才那可怕的断裂声,还有那深红色的魔力乱流。那不是意外,是必然。接口处粗糙的铸造毛刺,在反复的高压魔力冲击下,必然成为最脆弱的一环。这不是个例,而是前线装备状况的一个缩影。质量低劣,维护不足,过度消耗……每一个因素都在将士兵推向死亡的深渊。
没多久,一个穿着陆军技术兵制服、臂章上绣着齿轮和扳手图案的瘦高中尉匆匆赶来。他仔细检查了爆炸现场残留的痕迹,主要查看了那把被绝缘布包裹的废枪残骸和地上散落的碎片。他的眉头紧锁,脸色异常凝重。
“接口疲劳应力断裂,典型的制造缺陷叠加魔力过载,”瘦高中尉低声对疤脸中士说着,声音不大,但托尔芬离得近,听得真切,“这批次的‘梅林-III’枪管导气接口强度普遍有问题,前线已经报告了好几起类似事故了……元帅知道了会很恼火。”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忧虑。
杜博瓦元帅……托尔芬心头一动。这个名字再次出现,而且似乎与装备质量问题直接相关。元帅很重视士兵的生命和装备的可靠性?这和他之前听到的关于壁垒计划和资源挤占的议论似乎有些矛盾。
“该死的军工厂奸商!”疤脸中士咬牙切齿地骂道,“去前线的部队也遭殃?”
“元帅一直要求用最好的装备,”瘦高中尉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但上面……唉,资源就那么多。战争开始前壁垒的优先级太高了。”他摇了摇头,没再多说,拿着记录本快步离开了,显然是要向上汇报这次恶性事故。
托尔芬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元帅对装备要求似乎很高?资源被壁垒挤占?高层的内耗?这些破碎的信息在他脑海中盘旋,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复杂的轮廓。杜博瓦元帅,这个名字似乎并不像帝国宣传册子上描绘的那样光辉单一。
晚上,疲惫不堪的新兵们回到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营房。托尔芬躺在咯吱作响的硬板床上,盯着头顶低矮的天花板,毫无睡意。肩膀白天被枪托撞击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底的焦虑和恐惧。白天炸膛的惨状不断在眼前闪现,最终与克莱尔乘坐的笨重飞艇在铎肯人“银梭”战机灵活攻击下凌空爆炸的可怕幻象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时,营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刚轮完岗哨、脸色煞白的新兵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坏……坏消息!刚……刚听运输队的人说……”他喘了几口粗气,环视了一圈被惊醒、面露不安的同伴,“昨天……昨天下午运送飞艇部队新兵和地勤学员的船队……在帝国东部,甚至还没到费里德壁垒……被铎肯人的‘银梭’伏击了!”
嗡的一声,托尔芬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头顶窜到脚底,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损失……损失了两艘飞艇!”那个新兵的声音带着慌乱,“掉下来……掉下来好多……他们说……好多都是刚从军校和技术学校出来的新兵……”
“可是我弟弟也在里面。”营中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句“看来是……为国捐躯了。”
营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托尔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黑暗中,他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见。脑海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嗡鸣和一片空白。
克莱尔……那个扎着马尾辫,眼睛亮晶晶,梦想着设计新型魔导机械的克莱尔……
他张了张嘴,想喊出克莱尔的名字,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的声音。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他身上的粗麻布军服。
一天后,冰冷刺骨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抽打在达尔维亚军用港口每一个人的脸上。巨大的运输船如同钢铁山峰般停靠在码头边,船舷上冰冷的铆钉反射着灰暗的天光。沉重的魔导轮机发出沉闷的轰鸣,烟囱喷吐着滚滚黑烟。
托尔芬背着沉重的帆布背包,拎着那支冰冷的“梅林-III”,麻木地跟随着长长的队列,踏上了通往运输船甲板的钢铁舷梯。脚下的金属踏板发出空洞的响声,每一步都无比沉重。背包里那套粗劣的军服摩擦着他的后背,带来粗糙的刺痛。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魔晶粉尘落在他的睫毛上,带来一丝瘙痒。港口远处,几艘庞大的军用飞艇正缓缓升空,在灰暗的天幕下,它们臃肿的身影显得格外笨拙和脆弱。
那就是克莱尔去的地方吗?
三天了,没有任何关于那次袭击的后续消息。没有阵亡名单,没有伤员通报。只有无穷无尽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噩耗都更加煎熬。
他随着人流走上宽阔但拥挤的甲板。冰冷的海风带着浓重的咸腥和机油味扑面而来,吹得他脸颊生疼。周围全是和他一样穿着灰色军服、神情麻木、对未来充满恐惧的新兵。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武器碰撞的金属声和脚下甲板的震动。
托尔芬挤到一个相对靠边的位置,扶着冰冷的船舷栏杆。他最后望了一眼达尔维亚的方向。城市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只有那些高耸的烟囱和巨大的齿轮轮廓依稀可辨。艾什伯母的小餐馆,此刻想必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火吧?她一个人守着那个空荡冰冷的家,等着永远无法归来的丈夫,和可能再也无法归来的儿女,不过好在达尔维亚远离铎肯,艾什伯母还有原来的同事们暂时不会受到战火的袭扰……
一股撕裂的孤单瞬间淹没了托尔芬。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那座带给他唯一温暖、此刻却只剩下无尽牵挂和痛苦的钢铁城市。
运输船的汽笛发出一声撕裂般的、悠长而凄厉的长鸣。巨大的船身开始震动,缓缓离开冰冷的码头,犁开墨蓝色的波涛,驶向那片被硝烟和死亡笼罩的海域。
风雪越来越大,冰冷刺骨。托尔芬站在甲板上,任由雪花落满肩头。他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枪托,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粗糙的金属棱角硌着他的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痛感,提醒着他此刻的真实。
他不知道运输船的目的地是哪里,是费里德壁垒那绝望的绞肉机战场?还是帝国某个即将沦陷的海岸线?他只知道,这条路通向冰冷的前线,通向无边的战火,通向生与死的赌局。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量在死神的镰刀挥下之前,找到克莱尔。把她活着带回去。
为了那一点点,在这冰冷钢铁世界里曾经拥有过的微光。
达尔维亚的轮廓彻底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海平线下。
托尔芬抬起头,目光穿透风雪,投向那片未知而厚重的、如同钢铁坟墓般的灰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