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停了。

天光从残破的瓦缝里漏下来,惨白,稀薄,带着一股被暴雨反复揉搓后的、湿漉漉的土腥气。棺材铺里那股混杂的死亡气息——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败、桐油的刺鼻、皮肉烧灼的焦糊、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甜腥——被雨水浸泡后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发酵出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污浊。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像一块吸饱了脏水的破布。

铺子里一片狼藉。血污被雨水冲淡,在青石板的缝隙里留下暗褐色的痕迹。碎木、破布、倾倒的桐油桶散落一地。空气冰冷而潮湿,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湿透的衣物往骨头缝里钻。

孙三和孙四蜷缩在铺子最干燥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泥墙。两人身上都裹着能找到的最厚的破麻袋,依旧冻得嘴唇发紫,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孙三脸上那层油滑世故的精明被彻底剥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漏下的天光。孙四则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压抑的啜泣在死寂的铺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受伤幼兽的呜咽。

老孙头依旧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位置挪到了稍微干燥点的地方。他佝偻的背似乎比昨日更弯了些,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半闭着,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在聆听这劫后的死寂。手中那把磨得发亮的小刻刀,无意识地在椅扶手上缓慢划动,发出单调而永恒的“沙…沙…”声,如同时间本身在磨损。

阴影深处,五师兄孙五的磨刀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他依旧背对着所有人,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那片黑暗,一动不动。那柄钉在房柱上的无柄刻刀,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芒。

我蜷缩在冰冷的废料堆里。焦黑的双臂如同两根沉重的、失去生命的枯木,横在身前。麻木的刺痛感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日夜不停地扎着神经。体内那缕新生的、融合了冰寒与一丝狂暴雷霆的气息,在昨夜强行点燃桐油焚尸后,已微弱到近乎熄灭,蛰伏在丹田深处最寒冷的角落,像一粒被深埋的、带着火星的冻土。

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孙二最后暴戾不甘的眼神,孙六憨傻凶悍的冲撞,他们尸体在幽蓝冷火中扭曲碳化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冰冷的意识里。恨意是燃料,将本就冻结的心防淬炼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但在这片冰原的最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名为“空”的寒意,如同悄然蔓延的裂纹,无声地啃噬着。

是为他们不值?还是为这口活棺材里,最后一点微弱的“暖”也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铺子那扇被撞得歪斜、勉强虚掩的后门缝隙里传来。

不是老鼠。是某种更轻、更怯懦的动静。

铺子里的人似乎都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孙三空洞的眼神动了动,孙四的啜泣声猛地一滞,连老孙头那“沙沙”的刻刀声都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阴影里,孙五佝偻的背影似乎也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下。

“吱呀——”

残破的木门被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更宽的缝隙。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探了进来。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头发枯黄得像秋天乱草,胡乱地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脸上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泪痕,只露出一双极大、却充满了惊恐和茫然的眼睛。她穿着一件明显过大、破旧不堪的灰色单衣,赤着脚,脚上沾满了泥巴和细小的伤口。瘦小的身体在门缝外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枯叶。

她的目光怯生生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铺子,扫过沉默麻木的孙三孙四,扫过佝偻如塑像的老孙头,扫过阴影里那令人心悸的背影,最后…落到了蜷缩在冰冷废料堆里、双臂焦黑、如同怪物般的我身上。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缩回去!

“小…小满?”孙四带着浓重哭腔的、不确定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小女孩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她猛地看向孙四,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巨大希冀!

“四…四叔?!”小女孩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撕裂般的哭音,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恐惧。她再也顾不上害怕,猛地推开虚掩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冰冷的泥水溅起,沾湿了她破烂的裤脚。

她像只受惊的小鹿,一头扎进了孙四张开的、同样冰冷颤抖的怀抱里!

“哇——!四叔!四叔!爹娘…爹娘都没了…呜呜呜…房子塌了…水…好大的水…呜呜呜…我好怕…好怕…”小女孩——小满,死死抱着孙四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在孙四怀里剧烈地抽动着,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悲伤都哭出来。

孙四手忙脚乱地抱着怀里冰冷颤抖的小身体,那压抑了一夜的悲伤和恐惧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浑浊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不…不怕…小满不怕…四叔在…四叔在…”他笨拙地拍着小满的后背,声音哽咽,语无伦次。

铺子里冰冷死寂的空气,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拥抱撕开了一道口子。孙三麻木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抱头痛哭的叔侄俩。老孙头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又缓缓闭上,刻刀的“沙沙”声重新响起,却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些。阴影里的孙五,依旧纹丝不动。

小满哭了很久,哭声才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怯生生地环顾着这间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铺子,目光再次扫过我蜷缩的地方,看到我那焦黑恐怖的双臂时,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往孙四怀里缩得更紧。

“饿…四叔…我饿…”小满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过后的虚弱。

孙四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衣兜,又看向角落里那个空了的、散发着馊味的粥桶,脸上露出绝望的窘迫和痛苦。

铺子里陷入一种更加难堪的沉默。只有小满肚子发出的、清晰的“咕噜”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孙五。

他依旧背对着所有人,佝偻着背。那只沾满黑色油污、异常修长灵活的手,正慢条斯理地从一个同样油腻的破布包里摸索着。片刻,他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巴掌大小的东西。

他没有转身,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丢弃垃圾般,反手将那包东西,朝着孙四和小满的方向,轻轻抛了过去。

油纸包在空中划过一个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孙四脚边冰冷的泥水里。

孙四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脚边的油纸包。小满也止住了抽噎,好奇又害怕地看着。

孙四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沾了泥水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压得有些变形的、粗糙的麦麸饼。饼子颜色灰暗,质地坚硬,一看就是最劣等的粮食。但在此时,那淡淡的、属于食物的谷物香气,却如同救命稻草。

孙四猛地抬头,看向阴影里那个佝偻的背影,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拿起一块饼子,用力掰下一小块相对松软些的,吹了吹上面沾的泥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小满嘴边。

“吃…小满…快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满看着那块灰扑扑的饼子,又看看孙四通红的眼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恐惧,张开小嘴,小口小口地啃咬起来。她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细细地咀嚼,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孙四看着小满吞咽的样子,自己也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力地、无声地咀嚼着,混着眼泪一起咽下。

铺子里只剩下小口咀嚼的细微声响。冰冷的空气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和绝望,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食物香气和吞咽声冲淡了一丝丝。

我蜷缩在阴影里,焦黑的双臂传来阵阵麻木的刺痛。冰冷的“天地”视角无声开启。我“看”着小满脸上那混合着泥土、泪痕和食物残渣的脏污,看着她瘦小身体里那点微弱的、属于孩童的生机在食物的滋养下缓慢恢复。看着孙四一边啃着粗粝的饼子,一边笨拙地用袖子擦拭小满脸上的污渍,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卑微的庆幸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守护。

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真武…就是看着这点微弱的生机,在冰冷的死亡废墟里挣扎求存吗?

丹田深处,那缕蛰伏的冰雷气息微微动了一下,如同沉睡的毒蛇被什么触动。没有狂暴的翻腾,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涟漪扩散开。

就在这时,老孙头那缓慢划动的刻刀,再次停住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没有看相拥而食的孙四和小满,而是穿透稀薄的天光,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块经历了烈火焚烧、却依旧顽固不化的残铁。

“阿七。”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砂轮摩擦着锈铁,“你的‘磨刀石’。”

“去,刻一刀。”

命令下达,冰冷而直接,不容置疑。

铺子里咀嚼的声音瞬间停了。孙四和小满都惊恐地看向我,看向我那两条焦黑如炭、如同废物的手臂。小满害怕地往孙四怀里缩了缩。

刻一刀?用这双连一块麦麸饼都拿不起的废臂?

剧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每一寸神经。但命令就是命令。在这口活棺材里,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用还能轻微动弹的左臂肘和腰腹残存的力量,如同被斩断的蚯蚓,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点点向着后院那块巨大的雷殛木爬去。焦黑的双臂摩擦着地面,留下两道污秽的痕迹。每一次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痛楚和巨大的屈辱。

爬到近前。那块巨大的雷殛木静静矗立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通体漆黑,布满了狰狞的裂纹,裂纹深处,暗金色的纹路在惨白的天光下显得更加诡异,如同凝固的雷火在深渊中流淌。那股焦糊、狂暴、带着亘古苍茫毁灭气息的威压,再次扑面而来!皮肤刺痛,头发根根倒竖!

昨天刻下的那个歪扭的“七”字刻痕,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漆黑的木身上,边缘还残留着焦糊的痕迹。

那柄刃口崩了缺口的刻刀,就掉在雷殛木的根部。

伸出唯一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抓向那冰冷的刀柄。手指触碰到粗糙的金属,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冷恨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刻!用这只手刻下去!用这血!用这骨!用这刚刚被那点微温触动、又在冰冷命令下重新冻结的恨意刻下去!

意念沉入丹田深处,强行催动那缕微弱到极致的冰雷气息!它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暴戾,沿着劳宫穴附近那几条烧灼得近乎透明的“线”,艰难地、缓慢地向上攀爬!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冰针和烙铁同时穿刺!

“嗬…”喉咙里挤出压抑的嘶吼。左手死死攥紧刻刀!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前扑出!刀尖不再是刺向某个“锚点”,而是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惨烈,狠狠扎向昨天那个“七”字刻痕旁边、一道相对平顺的纹理轨迹线!

“滋——!”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瞬间炸响!仿佛钝刀在生铁上刮擦!

这一次,没有狂暴的雷霆精气反噬!只有一股沉重到难以想象的、如同山岳般的阻力!雷殛木的木质坚逾精钢!崩口的刀尖艰难地啃噬着漆黑的木纹,如同蚂蚁撼树!巨大的反震力沿着刀柄传来,震得左手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尚未完全凝聚的冰雷气息被这巨大的阻力冲得几乎溃散!左臂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剧痛!撕裂!仿佛整条手臂都要被这反震力生生扯断!

“呃啊——!”一声短促的痛吼从牙缝里挤出!身体被巨大的反冲力带得向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地!刻刀脱手飞出,掉在泥水里!

失败了。连一道新的白痕都没能留下。只在昨天的刻痕旁边,留下了一个更加微不足道的、浅浅的划痕。左手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混入地上的泥水。

铺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

小满惊恐地捂住了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老孙头浑浊的目光落在那道新的、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上,又移开,落回我身上。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废物。”他沙哑地吐出两个字,如同宣判。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刻刀在湿漉漉的扶手上继续缓慢划动。

“沙…沙…”

单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嘲笑。

我躺在冰冷的泥水里,焦黑的双臂和崩裂的左手传来阵阵撕裂的剧痛。屈辱如同毒火,灼烧着五脏六腑。丹田深处,那缕冰雷气息在巨大的反震和屈辱刺激下,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冰冷、更加充满了毁灭的暴戾!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怯生生的脚步声靠近。

我艰难地转动脖颈。

是小满。

她不知何时挣脱了孙四的怀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步一挪地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没吃完的、沾着泥水的麦麸饼。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恐惧,大眼睛却勇敢地看着我,看着我那焦黑恐怖的双臂和正在流血的手。

她犹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然后,极其小心地,将手中那半块灰扑扑的、沾着泥水的饼子,放在了离我左手不远、一块稍微干净些的木片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饼子后,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最初的纯粹恐惧,反而多了一丝懵懂的、小心翼翼的…怜悯?然后,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孙四怀里,把小脸深深埋了进去。

我怔怔地看着那半块躺在木片上的饼子。

粗糙,灰暗,沾着泥水,边缘还有小小的牙印。

冰冷的心防深处,那道名为“空”的裂纹,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

丹田深处,那缕暴戾翻腾的冰雷气息,竟极其诡异地…安静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