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后的冷,是渗进骨头缝里的。湿气裹着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败、桐油的刺鼻,还有那若有若无、仿佛从每一道砖缝里渗出来的甜腥,沉甸甸地压在棺材铺里每个人的胸口。光从破瓦缝里漏下来,惨白,无力,照不清角落的污秽,只映得孙三孙四脸上那劫后余生的麻木更加灰败。

小满蜷在孙四怀里,像只受惊的雏鸟,小小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沾了泥水的麦麸饼,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却怯生生地、不时瞟向蜷缩在废料堆里的我,尤其是那两条焦黑如炭、横在泥水里的手臂。每一次目光扫过,她小小的身体都会下意识地绷紧。

孙四笨拙地用自己破麻袋的衣角擦拭着小满脸上的泥污和泪痕,动作僵硬,眼神却紧紧锁在侄女身上,仿佛她是这片死寂废墟里唯一能抓住的光。孙三靠着冰冷的泥墙,空洞地望着屋顶,手里无意识地捻着几粒散落在地上的麦麸饼渣。

老孙头佝偻的背影像一块风化的石头,刻刀在湿漉漉的扶手上缓慢地划着。

“沙…沙…”

单调的声音,像在丈量这劫后余生的时间。

我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左手的虎口崩裂处,血混着泥水,缓慢地蜿蜒。刚才那刻骨铭心的挫败和剧痛,如同冰冷的楔子,狠狠凿在残存的自尊上。丹田深处,那缕新生的冰雷气息在巨大的反震和屈辱刺激下,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盘踞在冰冷的深渊里,变得更加凝练、更加暴戾!它无声地咆哮着,渴望着毁灭,渴望着将那如山岳般的雷殛木撕碎!

就在这时,那阵细微的、怯生生的脚步声再次靠近。

我艰难地转动脖颈,视线模糊。

是小满。

她不知何时又从孙四怀里溜了出来,像只小心翼翼的狸猫,一步一挪,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小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半块麦麸饼。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左手边泥水里那半块她之前放下的、沾满泥污的饼子。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困惑为什么这个“怪物”叔叔不吃。

她犹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小的赤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然后,她做了一件让铺子里所有人都僵住的动作。

她蹲下身,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去捡拾我左手边泥水里那块饼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朵易碎的冰花,仿佛怕惊醒了什么。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那块沾满泥污的饼子时——

“别碰他!”孙四惊恐到变调的声音猛地炸响!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弹起,扑过来一把将小满抱开,紧紧搂在怀里,身体因后怕而剧烈颤抖,眼神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择人而噬的瘟疫源头。“脏…脏…小满别碰!离他远点!”

小满被孙四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里的半块饼子也掉在了地上。她茫然地看着孙四惊恐扭曲的脸,又看看泥水里那块被遗弃的饼子,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委屈的泪水,小嘴一瘪,无声地抽噎起来。

铺子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孙三空洞的眼神动了动,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老孙头刻刀的“沙沙”声停了,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这边,又缓缓移开。阴影里,孙五那永恒不变的佝偻背影,似乎也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孙四紧紧抱着抽噎的小满,语无伦次地安抚着,声音抖得厉害:“不哭…小满不哭…四叔错了…四叔错了…是四叔不好…那东西脏…咱不要了…咱不饿…四叔再给你找吃的…”他慌乱地拍着小满的后背,眼神却不敢再看我这边,充满了惊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狼狈。

我看着地上那两块被遗弃在泥水里的饼子。一块灰暗粗糙,边缘带着小小的牙印;另一块几乎被泥水泡透,更显污秽。

冰冷的“天地”视角无声开启。我“看”着小满脸上无声滚落的泪珠,看着她小小身体里那点微弱的生机因委屈和饥饿而黯淡。看着孙四那因恐惧和无力守护而扭曲的脸。看着地上那两块代表着卑微善意和冰冷拒绝的、肮脏的食物。

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丹田深处,那缕暴戾翻腾的冰雷气息,在这一刻,竟如同被投入了冰海的最深处,骤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般的凝滞。没有狂暴,没有翻腾,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寒冷。

就在这时,老孙头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锈铁摩擦,打破了这难堪的僵局:

“老三。”

“去后院。”

“把那堆‘灰’,掏出来。”

“掺上灶膛底的老灰,和上雨水。”

“抹墙。”

命令下达,冰冷而直接。他口中的“灰”,指的是昨夜孙二孙六被焚化后扫进水缸的骨灰。

孙三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孙头,嘴唇哆嗦着:“老…老头…那是…那是二哥和六子…”

“是灰。”老孙头眼皮都没抬,刻刀重新在扶手上划动起来,“抹墙。防虫。”

“沙…沙…”

单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孙三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眼神由空洞转为极致的恐惧和抗拒。让他亲手去掏同伴的骨灰,还要混上灶膛灰和雨水去抹墙?!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崩溃!

“不…我不去…我不…”孙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

“去。”老孙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浑浊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井,冷冷地瞥了孙三一眼。

那一眼,让孙三所有的抗拒瞬间冻结。他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脸色灰败,眼神涣散,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踉跄着,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后院那口积满了雨水、腐叶和骨灰的破水缸。

孙四抱着抽噎的小满,惊恐地看着孙三的背影,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小满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连抽噎都压抑了下去,把小脸深深埋在孙四怀里。

铺子里只剩下老孙头刻刀的“沙沙”声,以及后院隐约传来的、孙三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还有水瓢搅动浑浊泥水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哗啦”声。

我躺在冰冷的泥水里,焦黑的双臂麻木刺痛。丹田深处,那死寂凝滞的冰雷气息,在孙三那绝望的呜咽和搅动骨灰的声响中,开始缓慢地、冰冷地旋转。每一次旋转,都仿佛在汲取着这铺子里弥漫的绝望、恐惧和无尽的寒意。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逝。

终于,孙三端着一个破旧的木盆,摇摇晃晃地从后院回来了。盆里是粘稠、污浊、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怪异气味的灰黑色泥浆。他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得如同死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走到一面被雨水浸湿、剥落了大片泥灰的墙壁前。颤抖着拿起一把破旧的刷子,蘸满了盆里那粘稠的、包含着同伴骨灰的泥浆,极其缓慢地、如同在给自己涂抹裹尸布一般,一下,一下,刷在冰冷的墙面上。

动作僵硬,毫无生气。粘稠的灰黑色泥浆顺着粗糙的墙面流淌下来,留下丑陋而肮脏的痕迹。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合着骨灰、灶灰、雨水和朽木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小满偷偷从孙四怀里探出小半个脑袋,看着孙三如同鬼魅般刷墙的动作,看着墙上那丑陋肮脏的痕迹,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恐惧和不解。

孙四死死抱着她,把头埋得更低,肩膀无声地耸动。

老孙头浑浊的目光扫过那面正在被“灰浆”覆盖的墙,又落回我身上。他枯槁的手指,再次指向后院那块巨大的雷殛木。

“阿七。”沙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钎,再次凿来,“你的刀,还没断。”

“去,刻一刀。”

剧痛、挫败、屈辱、以及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所有的负面情绪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残存的理智堤坝!丹田深处那死寂凝滞的冰雷气息,在这股洪流的冲击下,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冰冷刺骨的寒流裹挟着一丝狂暴的雷霆之力,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疯狂地冲击着劳宫穴附近那几条烧灼得近乎透明的“线”!

“嗬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喉咙深处炸裂!完好的左手猛地撑地!焦黑的双臂似乎被这股狂暴的力量强行驱动!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力弹射而起,拖着残破的身体,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再次扑向那块散发着恐怖威压的雷殛木!

这一次,没有去抓那柄崩口的刻刀!

意念如同无形的巨锤!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毁灭欲望,都灌注到那只完好的左手上!五指弯曲如钩!指甲在巨大的力量下瞬间崩裂出血!体内那狂暴的冰雷气息在“天地”之眼的引导下,沿着一条前所未有清晰的、充满毁灭意味的轨迹线——那正是雷殛木表面一道相对“平静”的纹理与一道暗金色雷霆轨迹交汇的节点!狠狠抓下!

目标:昨天那个歪扭的“七”字刻痕!

不是刻!是抓!是撕!是毁!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冰水的恐怖撕裂声!

左手五指如同五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抠进了雷殛木漆黑的表面!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山岳般的阻力,而是一种坚韧、冰冷、充满毁灭性反弹的触感!巨大的反震力瞬间沿着手臂传来,震得左臂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但这一次,没有立刻被弹飞!

那狂暴的冰雷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沿着五指抠入的缝隙,狠狠灌入雷殛木的纹理!冰寒试图冻结木质的“活性”,那一丝雷霆则疯狂地引动木纹深处蛰伏的狂暴雷气!

“滋啦啦——!”

无数道细微的、肉眼可见的暗金色电芒,如同被激怒的雷蛇,瞬间从被五指抠入的缝隙边缘迸射出来!缠绕上我的左手!狂暴的雷霆精气顺着指尖的伤口,疯狂地钻入体内!

“呃啊——!”剧痛如同亿万钢针攒刺!左手瞬间失去了知觉!狂暴的雷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与那新生的冰雷气息疯狂对冲、撕咬!仿佛要将我从内到外彻底撕碎!

铺子里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一幕惊呆了!孙三手中的灰浆刷子“哐当”掉地!孙四死死捂住小满的眼睛!老孙头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刻刀深深扎进扶手!阴影里,孙五的佝偻背影第一次彻底转了过来,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就在这内外交攻、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

意念深处,那八个冰冷决绝的字如同惊雷炸响: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软弱!所有的属于“陈烬”的牵绊——父亲的哀求、母亲的惊恐、弟弟的蜷缩、孙二孙六的惨死、小满的泪水和那块肮脏的饼子…所有的画面,在这一刻,被一股冰冷的、源自骨髓最深处的毁灭意志,强行碾碎!化为最纯粹、最冰冷的燃料!

意念化作无形的冰刃,狠狠斩下!

体内狂暴对冲的两股力量,在这股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意志统御下,竟诡异地被强行捏合在一起!冰寒为囚笼!雷霆为锋刃!一股全新的、带着刺骨冰寒却又蕴含着狂暴撕裂气息的力量,在毁灭的意志下强行成型!它不再相互冲突,而是形成了一种极其不稳定、却充满毁灭性的平衡!

这股新生的力量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沿着那条被“天地”之眼锁定的、雷殛木纹理与雷霆轨迹交汇的节点,狠狠地反冲回去!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玉碎的脆响!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雷殛木那漆黑坚韧、坚逾精钢的表面,以我左手五指抠入的那个歪扭“七”字刻痕为中心,瞬间蔓延开十几道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白色裂痕!

裂痕虽细,却真实存在!如同在亘古不变的磐石上,刻下了第一道属于“烬”的印记!

巨大的反冲力终于爆发!我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再次被狠狠抛飞出去!重重砸在身后的棺材板上!左臂软软垂下,五指血肉模糊,指甲尽数翻卷崩裂,焦黑一片,散发着皮肉烧灼的焦糊味和一丝微弱的雷火气息!口中鲜血狂喷!

但这一次,我没有昏厥。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每一寸神经。但意识却前所未有的冰冷、清醒。

我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雷殛木上那个“七”字刻痕周围,那十几道刺目的白色裂痕。

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却冰冷到极致、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笑意的弧度。

“刀…没断…”

喉咙里滚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铺子里死寂无声。只有雷殛木表面那十几道细密的白色裂痕,在惨白的天光下,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东西的破碎与诞生。

老孙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裂痕,布满皱纹的脸上,那点近乎麻木的死寂如同坚冰般缓缓碎裂,露出底下一种极其幽深、极其复杂的东西。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衣襟深处那块冰冷的雷殛令。

角落里,孙五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里,精光缓缓收敛,重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他缓缓转过身,重新背对众人。那令人心悸的磨刀声,不知何时,又细碎地响了起来。

“沙…沙…沙…”

如同某种亘古不变的安魂曲,也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在这口名为棺材铺的活棺材里,继续刻写着属于“烬”的、冰冷而残酷的真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