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雨终于歇了。

铅灰色的云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撕开,泄下大片大片灼热刺目的天光,蛮横地灌满了柳树巷,也灌进了棺材铺那扇歪斜虚掩的后门。光柱斜斜地打在潮湿的青石板上,蒸腾起氤氲的、带着浓重土腥气的水汽。空气里那股腌入骨髓的死亡气息——松脂的腐香、朽木的酸败、桐油和皮肉烧灼的焦糊、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甜腥——被这突如其来的太阳一烘,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像陈年的脓疮被揭开,散发出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作呕的污浊暖意。

铺子里亮堂了许多,却也照得满地狼藉更加刺眼。碎木、刨花、倾倒的桐油桶、干涸发黑的血渍,还有昨夜泼溅的灰黑色“骨灰浆”在墙面上留下的丑陋污痕,都在灼目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孙三和孙四将铺子里能搬动的破烂家什都挪到了门口那片难得干燥的天光下曝晒。潮湿的破麻袋、霉味冲天的草席、甚至几块没上漆的薄皮棺材板,都摊在灼热的地面上,贪婪地吸收着阳光。孙三脸上那层油滑世故的精明似乎被这场雨彻底洗掉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疲惫,他沉默地翻动着那些发霉的物件,动作机械。孙四则显得更加沉默,眼神总是不自觉地瞟向铺子深处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满像只终于晒到太阳的小猫,蜷缩在门槛内一小片干燥的地面上。她身上还套着孙四那件宽大破旧的麻袋外套,枯黄的头发在阳光里泛着一点可怜的金色。她手里拿着一小块不知从哪个废弃棺材板上掰下来的、边缘毛糙的小木片,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小段孙四给她找来的炭条,正低着头,在木片上专注地画着什么。小小的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偶尔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对着阳光眯起眼睛,嘴角会不自觉地扬起一丝极淡的、属于孩童的满足笑意。阳光落在她脸上,映亮那些尚未干涸的泪痕。

阴影深处,五师兄孙五的磨刀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细碎、绵密、带着一种永不停歇的专注。那柄钉在房柱上的无柄刻刀,在透过从门进来的天光里,反射着一点刺目的寒芒。

老孙头依旧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破竹椅上,只是位置挪到了靠近门口、能被阳光半照着的地方。他佝偻的背脊被阳光勾勒出嶙峋的轮廓,枯槁的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眼睛半眯着,仿佛被这久违的光亮晃得有些不适应。手中那把磨得发亮的小刻刀,无意识地在被阳光晒得微温的椅扶手上缓慢划动,发出比往日更显干涩的“沙…沙…”声。

我蜷缩在远离门口、相对阴暗的角落废料堆里。焦黑的双臂如同两条沉重的、失去生命的枯木,横在身前。麻木的刺痛感在灼热的光线下似乎更加清晰,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暖阳里顽固地扎着神经。体内那缕新生的、融合了冰寒与一丝狂暴雷霆的气息,如同蛰伏在寒潭深处的毒蛇,在阳光的暖意中显得更加阴冷、更加警惕。昨夜在那块雷殛木上刻下裂痕后强行催动的反噬,让左手的伤口崩裂得更深,此刻被汗水一浸,传来阵阵火辣辣的刺痛。

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丹田深处那缕气息微微躁动,似乎对这温暖的光明充满了本能的排斥。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轻快的脚步声靠近。

是小满。

她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的木片和炭条,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鹿,一步一蹦地朝我这边挪过来。阳光在她身后拖出一个小小的影子。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东西——那是孙四不知从哪里给她找来的、半个巴掌大的粗陶小碗,碗沿缺了个口。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冒着微弱热气的液体,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

那是孙四用铺子角落里翻出的、不知放了多久的劣质草药根,加上后院积存的雨水,在破瓦罐里胡乱熬煮出来的“药汤”。

小满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焦黑的双臂和正在渗血的左手。她犹豫了一下,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小小的赤脚踩在冰冷的阴影边缘。然后,她极其小心地蹲下身,将那半个粗陶碗,轻轻放在离我左手不远、一块稍微干净些的木片上。

“叔…叔叔…”她的声音又细又小,带着孩童特有的奶气,还有些怯生生的颤抖,“四…四叔说…喝了…不疼…”她指了指那碗散发着怪味的药汤,又飞快地指了指我流血的左手,大眼睛里带着一种懵懂的、小心翼翼的希冀。

碗里的药汤浑浊不堪,漂浮着几根没煮烂的黑色草根,散发出的气味比棺材铺的陈腐气更令人窒息。

我没有动。甚至没有看那碗药。焦黑的双臂麻木沉重。丹田深处那缕冰冷的气息无声地盘踞,如同守卫着最后疆域的毒蛇。

小满见我没反应,小脸上的希冀慢慢黯淡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默默地蹲在那里,小小的身体在阴影和光亮的交界处,显得有些孤单。

“小满!回来!”孙四带着惊惶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拉起小满,眼神复杂地扫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移开,里面混杂着恐惧、戒备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别…别打扰他…药…药放那儿就行了…”

小满被孙四拉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地上那碗被遗弃的药汤,小嘴又委屈地瘪了起来,但这次没有哭出声。

铺子里只剩下老孙头刻刀的“沙沙”声和孙五那细碎的磨刀声。阳光在门口的地面上缓慢移动,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

“老三,老四。”老孙头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口晾晒的破烂,“把晒干的板子抬进来。”

“阿七。”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你的‘磨刀石’。”

“去,刻一刀。”

命令下达,在阳光下,依旧冰冷如铁。

孙三和孙四如蒙大赦,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合力将门口几块晒得微微发烫的薄皮棺材板抬了进来。板子很轻,两人抬得却有些吃力。

剧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但命令就是命令。在这口活棺材里,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用还能轻微动弹的左臂肘和腰腹残存的力量,如同被斩断的蚯蚓,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一点点向着后院那块巨大的雷殛木爬去。焦黑的双臂摩擦着地面,留下污秽的痕迹。阳光穿过院门,照亮了后院那片被暴雨蹂躏过的泥泞。浑浊的水洼反射着刺目的光,角落里那口积满“灰烬”的破水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肮脏。

爬到近前。雷殛木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隔绝了灼热的阳光,带来一片阴冷的死寂。通体漆黑,布满了狰狞的裂纹。昨夜被我强行抠裂的、那个歪扭“七”字周围的十几道白色细痕,在明亮的光线下如同丑陋的伤疤,清晰刺目。裂纹深处,暗金色的纹路在阴影中流淌,散发出比阳光更灼热、更狂暴的毁灭气息。那柄刃口崩了缺口的刻刀,依旧躺在木根部的泥水里。

阳光就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暖意似乎触手可及,却无法穿透这雷殛木散发的无形力场。

伸出唯一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抓向那冰冷的刀柄。手指触碰到粗糙的金属,一股源自骨髓的冰冷恨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痛楚和阳光带来的片刻恍惚!

刻!用这只手刻下去!用这血!用这骨!用这被阳光短暂撩拨、又在冰冷命令下重新冻结的恨意刻下去!

意念沉入丹田深处,强行催动那缕蛰伏的冰雷气息!它如同被惊醒的毒蛇,带着一丝被阳光打扰的暴戾,沿着劳宫穴附近那几条烧灼得近乎透明的“线”,艰难地、缓慢地向上攀爬!所过之处,经脉如同被冰针和烙铁同时穿刺!

“嗬…”喉咙里挤出压抑的嘶吼。左手死死攥紧刻刀!身体如同被压缩的弓弩,猛地向前扑出!刀尖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惨烈,狠狠刺向那“七”字裂痕旁边、一道相对平顺却靠近暗金纹路的纹理轨迹线!

“滋——!”

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再次炸响!如同钝刀在生铁上刮擦!

巨大的反震力沿着刀柄传来!震得左手虎口尚未愈合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刻刀刀脊蜿蜒流下!尚未完全凝聚的冰雷气息被这巨大的阻力冲得几乎溃散!左臂的骨骼发出呻吟!

剧痛!撕裂!

就在力量即将耗尽、意识被剧痛淹没的刹那——

意念深处,那八个冰冷的字再次浮现:断情绝义!方见真武!

所有的痛苦!所有属于“陈烬”的软弱——那碗浑浊的药汤、小满怯生生的眼神、阳光带来的片刻虚妄暖意…所有的牵绊,被一股冰冷的、源自骨髓最深处的毁灭意志,强行碾碎!化为纯粹的燃料!

意念化作无形的冰刃,狠狠斩下!

丹田深处那缕冰雷气息在这股纯粹意志的催逼下,骤然爆发出刺骨的寒芒!它不再退缩,反而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那反震之力最核心的“点”!冰寒试图冻结那木质的“活性”,那一丝狂暴雷霆则引动着木纹深处蛰伏的雷气!

“嗤啦——!”

几缕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暗金色电芒,如同被惊扰的毒虫,猛地从刀尖与木身接触的缝隙里迸射出来!缠绕上刻刀崩口的刃尖!

一股微弱却狂暴的雷霆精气,如同烧红的细针,瞬间沿着刻刀、沿着崩裂的虎口伤口,狠狠刺入体内!

“呃!”剧痛让身体猛地一颤!左手几乎握不住刀!

但这一次,没有后退!没有脱手!

意念死死锁定那被冰雷气息咬住的“点”!力量沿着那条被“天地”之眼锁定的轨迹线,疯狂灌注!

“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

在昨夜那十几道白色裂痕的旁边,一道新的、更深、更清晰的白色刻痕,如同被冰锥凿击,赫然出现在雷殛木漆黑的表面!刻痕边缘带着细微的焦糊痕迹,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

巨大的反冲力再次涌来!身体被带得向后踉跄,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左臂彻底脱力,刻刀“当啷”一声掉在脚边。虎口鲜血淋漓,顺着指尖滴落,在阳光下的泥地上砸开几朵小小的暗红色血花。

剧痛撕扯着神经。但我没有倒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雷殛木上那道新生的、刺目的白色刻痕。

它就在昨夜裂痕的旁边,更深,更狠。像一道刚刚结痂又被狠狠撕开的伤疤。

嘴角扯动了一下。没有弧度,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

“刀…没钝…”

嘶哑的声音在灼热的后院响起,微弱,却带着一种斩断金铁的决绝。

铺子门口,阳光正好。孙三和孙四抬着晒得温热的棺材板,动作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惊惧和一种难以理解的麻木。小满被孙四下意识地护在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后院那片被雷殛木阴影笼罩的、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冰冷角落。

老孙头浑浊的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那道新的刻痕上,又缓缓移开,落回我身上。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他衣襟深处,那块冰冷的雷殛令,似乎隔着粗布,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无形的引力。

角落里,孙五那细碎的磨刀声,不知何时停了。他佝偻的背影对着门口的阳光,沉默得像一块亘古的顽石。

阳光在门口的地面上缓慢移动,暖意融融,却怎么也照不进那雷殛木笼罩的方寸之地。那半碗浑浊的药汤,依旧静静地放在角落的木片上,在阴影里散发着苦涩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