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指尖凝滞在雷殛木焦黑如炭的芯子上,那一点冰冷坚硬的异物轮廓,在“天地”之眼与“血烬引”的感知下纤毫毕现。丹田内暗沉的漩涡被强行约束着,力量如同绷紧的蚕丝,混合着雷霆余烬的死寂气息,化作无形刻刀,正欲小心翼翼地剖开那层琉璃状的焦壳。

“叮铃…叮铃铃…”

空灵悠扬的铜铃声,沾着门外湿漉漉的水汽,穿过棺材铺朽蚀的门板缝隙,清晰地透了进来。一声声,不急不缓,却像冰凉的雨珠子,直直滴落在人心最绷紧的那根弦上。江南的雨,缠绵是骨子里的,能洇透粉墙,也能浸透愁肠。可这铃声,剔透得不沾人间烟火,带着一股子清冷冷的穿透力,敲在耳中,寒意便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老孙头枯槁的手指停在竹椅扶手上,刻刀尖在磨得发亮的竹面上,留下一个突兀的深痕。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多年的旧窗棂,倏地转向门口,里面翻涌着凝重、警惕,还有一丝被扰了长久谋算的阴郁。喉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佝偻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些。

“哗啦!”

孙大豁然起身,带倒了脚边几块垒得齐整的柴火。他黝黑精壮的身躯像一堵骤然升起的石墙,堵在了通往后院那扇窄小的门洞前,手中开山斧的刃口,在昏昧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幽冷的青芒。他不言不语,但那沉默的姿态,已是最坚固的壁垒。

孙三和孙四几乎同时动作。孙三一把将小满从孙四怀里扯出,不由分说塞到自己身后,顺手抄起旁边一根沉甸甸的棺材钉,眼神慌乱地在门口和阴影深处逡巡。孙四则猛地合上那块写着歪扭字迹的小木板,紧紧抱在胸前,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小满因惊恐而张开的嘴。孩子乌溜溜的眼睛里,刚被灶火暖融的些许光亮,瞬间被冰冷的恐惧淹没。

铺子里只剩下灶膛余烬不甘的“噼啪”,和众人压抑的、带着水汽的喘息。

而那片最深的阴影里——

“噌——噌噌噌——!”

那原本低沉绵密、如同毒蛇盘踞吐信的磨刀声,陡然拔高、变得无比急促、无比尖利!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在疯狂刮擦着铁器,声音里充满了狂躁、警惕,还有一种领地遭侵的暴怒!孙五佝偻的身影在黑暗中剧烈一晃,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猛地睁开,两点寒光如同淬毒的针尖,死死钉向门口,又极快地扫过僵在雷殛木前的我,眼神里交织着被打断的阴毒与一种…焦灼?

我的指尖悬停在焦芯之上,凝聚的力量如同被冻住的溪流,强行中断的反噬感如同冰冷的秤砣,狠狠坠在丹田深处!暗沉的漩涡剧烈一荡,那丝被约束的雷霆死寂之力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脉中乱窜,带来针扎般的锐痛。右臂劳宫穴的血珠印记骤然灼烫,左臂豁口的钝痛也猛然加剧。

冷汗,无声地从额角滑落,滴在雷殛木焦黑的纹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叮铃…叮铃铃…”

铃声更近了。仿佛就在门外那条被雨水泡得油亮的青石板路上。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从容,步步紧逼,敲打着棺材铺摇摇欲坠的门扉。巷子深处,白墙黛瓦在雨幕中洇成大片大片的灰青水墨。这铃声的主人,是踏着湿滑的石板,撑一柄油纸伞?还是…如同水鬼般悄然临门?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朽木摩擦的呻吟响起。老孙头极其缓慢、吃力地拖动着他那张破竹椅,挪离了门缝正中的位置。这个动作本身,便透着沉重的不祥。他浑浊的目光透过变宽的门缝,投向门外湿漉漉、空寂寂的巷子,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干涩得如同砂纸刮过老木:

“…是‘檐雨铃’…”

“…听雨阁的…引路鬼。”

“听雨阁”三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铺子里最后一点稀薄的暖意!

孙三倒抽一口冷气,握着棺材钉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孙四死死抱住小满,身体筛糠般微颤。孙大握斧的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眼神锐利如钩,牢牢锁住那变宽的门缝。

阴影里,孙五那狂乱的磨刀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连呼吸都被这铃声冻结了。只有那两道幽寒的目光,如同深潭底部的两点磷火,冰冷地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引路鬼?非阁主亲临,却比阁主更令人心底发寒!这意味听雨阁的耳目,已如冰冷的蛛丝,无声无息地缠上了这间藏污纳垢的棺材铺!他们,是来验看昨夜那两条断气的狗?还是…已然嗅到了“血烬引”那独特而凶戾的血腥气?

老孙头枯槁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僵在雷殛木前的我。他的目光依旧盯着门缝外,声音却如同冰冷的铁钉,一字一顿,凿进每个人的耳鼓:

“阿七…”

“…木头芯里的物件…收好。”

“…藏好。”

“…用命…藏好。”

命令!不容置疑的绝命之令!这雷殛木焦芯中的异物,竟贵重到需以命相殉!它究竟是何物?与听雨阁的赶尽杀绝又有何勾连?

丹田内的反噬痛楚仍在翻涌,但老孙头这裹挟着死气的命令,却像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所有杂念与痛感。冰冷的意志如同淬火的钢针,强行稳住动荡的“血烬引”漩涡。意念沉入指尖,不再试图取出,而是以最精微的掌控,引导一丝极其微弱、却饱含“封镇”意念的力量,混合着雷殛木本身的死寂气息,如同无形的、粘稠的河泥,瞬间覆盖、包裹、深埋住焦芯中那点硬物的轮廓!将它彻底“摁”进焦炭与雷霆的残骸深处,抹去其最后一丝存在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指尖的力量如同退潮般散去,留下更深的疲惫和坠入冰窟的寒彻。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的刺痛。焦黑的掌心麻木依旧,劳宫穴的灼烫感却诡异地蛰伏下去。

“吱嘎——!”

这一次,是沉重腐朽的铺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的呻吟。

湿冷的空气裹挟着巷子里青苔、雨水和远处若有若无的酱菜缸气息,猛地灌了进来,扑灭了灶膛最后一点余烬,只余一缕呛人的青烟,袅袅消散。

门口那片被水汽洇得模糊的天光,被一道身影挡住。

来人并未完全踏入铺子,只静静立在门槛之外,檐水滴落,在他脚边的青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异常板正的靛蓝色粗布短褂,脚下一双沾着新鲜泥星的千层底布鞋。身形瘦削,像个走街串巷的穷苦手艺人。然而,他手中提着一盏式样古旧、黄铜骨架的灯笼。灯笼未燃,蒙着一层素白如雪的薄绢,仿佛永远不染尘埃。

最扎眼的,是他腰间悬着的一串小巧玲珑的黄铜铃铛。铃不过拇指肚大小,形似含露的莲蓬,表面錾刻着繁复细密的缠枝莲纹。方才那空灵冰冷、搅乱死水的铃声,正是源于此物。

他微微低着头,斗笠的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干净、略显苍白的下颌。无杀意,无威压,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像一口废弃多年的古井。

他抬起一只骨节分明、异常干净的手,指尖轻轻拂过腰间一枚铜铃,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初绽的莲瓣。

“叮……”

一声极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铃音再次漾开,如同雨滴坠入深潭。

他的声音随之响起,不高,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略嫌绵软的腔调,字字清晰,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

“老掌柜安好。”

“奉阁主令,昨夜雨急,惊了宝铺清净。”

“特来…看看故人,聊表…心意。”

“故人”…他指的是昨夜死在铺子里的那两条听雨阁的狗!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后院墙角那堆用破草席匆匆掩盖的、微微隆起的湿痕。

老孙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盏未点亮的素白灯笼,喉咙里“嗬嗬”响了几声,半晌,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请。”

那靛蓝短褂的身影,这才抬起脚,迈过了棺材铺那道朽烂的门槛。

他脚步无声,如同踏在水面。腰间铜铃随着他走动,发出极轻微、极有韵律的“叮铃”声,在这死寂的铺子里,却如同催魂的鼓点。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径直落向后院那堆草席掩盖的隆起。灯笼素白的绢纱,在昏昧的光线下,映出一片朦胧而冰冷的晕。

就在他即将走到后院门口,与石塔般伫立的孙大擦肩而过的瞬间——

孙大握斧的手臂肌肉骤然虬结贲张!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来人的侧影。

那蓝衣人的脚步,极其微妙地顿了一下,细微得如同檐雨滴落的间隔。他微微侧过头,斗笠下,那双一直隐在阴影里的眼睛,似乎极快地掠过了孙大,又似乎…掠过了靠在墙角、气息紊乱的我?

那目光…平静得令人心悸。无探究,无敌意,无情绪,如同看着一块青砖,一段朽木。

然而,就在这平静到诡异的注视下——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湿透的棉絮被挤破的闷响,毫无征兆地从后院墙角那堆草席掩盖的“故人”处传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