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殛木的余威与“血烬引”强行融合带来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被掏空后的冰冷清明。左手掌心那片焦黑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丹田内那团暗沉的漩涡缓慢旋转,带着一丝雷霆灼烧后的隐痛与难以言喻的沉凝。它不再像之前那般躁动不安,更像一柄淬了异火、暂时归鞘的凶刃,锋芒内敛,凶险暗藏。
后院那堆被暗红电芒洞穿的棺材板残骸,散发着焦糊与死寂的冰冷气息,成为了昨夜与今晨两次凶险交锋的无声见证。孙大沉默地走过来,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将那半人高的、中心被湮灭出一个规整孔洞的厚实棺板残骸拖到一边,动作沉稳有力。他没有看我,但那种沉默的举动,像一道无形的壁垒,隔开了我与阴影深处那令人心悸的磨刀声。
铺子里,凝固的空气在老孙头那重新响起的、缓慢而沉重的“沙…沙…”刻刀声中,艰难地重新流动起来。
日子,在这口巨大的、散发着朽木与死亡气息的活棺材里,以一种近乎扭曲的方式,继续向前碾磨。
右臂的灼痛和左臂的钝伤是如影随形的酷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但“天地”之眼的存在,让身体的感知变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冰冷。我能“看”到伤口深处细微的炎症轨迹,能看到肌肉纤维在缓慢修复时如同蚯蚓般蠕动的不协调。这痛苦成了新的坐标,迫使意志更加专注地去感知、去适应、去尝试引导体内那柄危险而陌生的“凶刃”。
老孙头不再让我做纯粹的苦力。那块糊满湿泥的雷殛木成了我每日的“功课”。
“阿七,刨木。”
“阿七,刮泥。”
“阿七,看纹。”
他的命令简短、沙哑,带着不容置疑。起初,每一次靠近雷殛木,丹田内的漩涡都会产生微弱的悸动,仿佛嗅到了同源异种的气息。指尖触碰那冰冷粗糙的表面,焦黑掌心下的劳宫穴便会传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我不得不分出绝大部分心神去压制“血烬引”那蠢蠢欲动的吞噬本能,如同在饥饿的猛兽嘴边摆放鲜肉,还要命令它不许妄动。
这过程痛苦而缓慢。刨刀刮过湿泥,带下的是黑褐色的泥屑,露出底下焦黑扭曲的雷纹。每一次刮擦,都像是在剥开一层封印,雷殛木内部那股沉寂的雷霆死寂之力便会微弱地波动一下,与丹田内的漩涡形成危险的共鸣。汗水混着血水(有时是用力过猛崩裂了伤口)滴落在木头上,瞬间被焦黑的纹理吸干。
孙三最初依旧躲得远远的,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残留的排斥。但当他看到我连续几天只是沉默地刨刮木头,并无任何异状,甚至动作笨拙得像个新手学徒(部分源于刻意的压制,部分源于重伤未愈)时,那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
“喂…阿七,”一天下午,孙三抱着劈好的柴块经过后院,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点别扭,“…你刨那鬼东西干嘛?老孙头想拿它打棺材?晦气到家了!”
我没抬头,专注于手中刨刀的力度,生怕一个失控引动力量:“…不知道。”声音沙哑干涩。
“啧,”孙三撇撇嘴,把柴块重重放下,“我看你就是个惹祸精!离那玩意儿远点!沾上它准没好事!”他嘟囔着,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提醒?说完,他像是怕沾染什么似的,快步走开了。
孙四的识字课在惊吓后中断了几天,终于又重新开始。小满似乎恢复得最快,孩子忘性大,恐惧被强烈的好奇取代。她依旧裹着那件宽大的破麻袋外套,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孙四,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会时不时地、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瞟向角落里沉默刨木的我。
“四…四叔…”小满指着木板上的“人”字,又偷偷瞄了我一眼,“…阿七哥…也是‘人’吗?”
孙四粗糙的手指顿了顿,炭条在“人”字旁边顿住,留下一个黑点。他沉默了几息,没有抬头,只是用更低沉的声音说:“…嗯。是人。”
这个微小的认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铺子里漾开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几天后的一个黄昏。
连日阴冷潮湿,铺子里寒气刺骨。孙大在后院点起了一小堆篝火,用的是昨夜劈好的、相对干燥些的柴块。火焰不大,橘黄色的光芒跳跃着,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和渗入骨髓的寒意,也带来了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孙三、孙四围坐在火堆旁,小满蜷在孙四怀里,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烤火。孙大沉默地添着柴。老孙头依旧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浑浊的眼睛映着火光,刻刀声似乎也柔和了一丝。
我靠在冰冷的墙角,离火堆最远。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疼痛让我格外畏寒,但体内那柄“凶刃”对火焰本能地带着一丝排斥的躁动。我只能远远汲取那点微薄的光热。
突然,一阵猛烈的穿堂风从破烂的门窗缝隙灌入,带着刺骨的湿冷和呼啸声,直扑那堆小小的篝火!
“呼啦——!”
火焰被风压得骤然一矮,火星四溅!几块燃烧的柴火被风掀得翻滚出来,其中一块带着明火的粗大柴头,正朝着孙四和小满的方向滚去!
“小心!”孙三惊呼一声,下意识想伸手去挡,却离得稍远。
孙四瞳孔一缩,本能地想护住怀里的小满向后躲,但他坐的位置靠后,动作受限!眼看那燃烧的柴头就要撞上小满的腿!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嗡!”
丹田内那团沉凝的漩涡被瞬间的危机感刺激,猛地一旋!并非吞噬,而是爆发!一股冰冷而凝练的意念,混合着一丝源自雷殛木的奇异牵引力,透过“天地”之眼,精准地锁定了那块翻滚的柴头!
没有光华,没有巨响。只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场”,如同瞬间凝结的空气,猛地笼罩在那块柴头上!
翻滚的柴头,在距离小满腿边不足半尺的地方,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冰墙,硬生生停滞在半空!跳跃的火焰被这股力量强行压制,瞬间变得黯淡、凝固!
风还在呼啸,火星仍在飞溅。但那块致命的柴头,就那样诡异地悬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火焰如同被冰封!
死寂。
所有人,包括老孙头,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悬停的、火焰凝固的柴头上!
孙四抱着小满,僵在原地,脸上毫无血色。孙三张着嘴,忘了合上。孙大握着柴火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锐利如鹰隼。
阴影深处,那细碎绵密的磨刀声,第一次出现了长达数息的、彻底的停顿。
只有篝火余烬在风中不甘地噼啪作响。
“噗。”
那股无形的力场瞬间消散。凝固的火焰重新跳跃起来,柴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熄灭了。
“哇——!”小满后知后觉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紧紧搂住孙四的脖子。
铺子里一片粗重的喘息声。
孙四拍着小满的背,安抚着孩子,眼神复杂地看向角落里的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沙哑地挤出两个字:“…谢了。”
孙三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熄灭的柴头,眼神里的恐惧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这家伙虽然邪门但好像也不是全无用处”的别扭情绪。他弯腰捡起那块柴头,嘟囔了一句:“…邪门归邪门,还算有点良心。” 说完,把那块柴头重重扔回了火堆边缘。
孙大沉默地往火堆里添了两块柴,火焰重新旺了一些。他黝黑的脸被火光映照着,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当他目光扫过我时,那眼神深处,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一分…确认?他拿起旁边一个用旧陶碗盛着的、冒着微弱热气的稀薄菜糊,没有言语,只是将其放在离我稍近一些的地面上。
那动作自然得如同放置一块劈好的柴。
火光跳跃,映照着那碗微温的菜糊,散发出一点可怜的、却是此刻最真实的暖意。
右臂的灼痛似乎被这微弱的暖意驱散了一丝。丹田内的漩涡重新归于沉凝,刚才那一下精准的控制,虽然微小,却仿佛让“凶刃”的锋芒与自身的意志磨合得更顺畅了一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冰冷的胸腔里弥漫开,很陌生,带着一点酸涩,却又奇异地…熨帖。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孙头沙哑地开口了,对象却是我:
“阿七…那雷殛木…最深的焦芯里…有东西。”
“把它…抠出来。”
“仔细点…别弄坏了木头。”
命令突如其来。抠出焦芯里的东西?那雷殛木内部结构早已被天雷破坏得扭曲混乱,焦炭般坚硬,抠出东西谈何容易?而且,“别弄坏了木头”?这木头本身不就是焦炭吗?
这绝非简单的指令。是新的考验?还是…他等待这一刻已久?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连小满的哭声都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我缓缓起身,走到那块被我刮去大半泥层、露出更多狰狞焦黑雷纹的雷殛木前。丹田内的漩涡再次传来微弱悸动。这一次,我没有强行压制,而是将冰冷的意志沉入其中,尝试着引导那丝被吞噬融合的雷霆死寂之力,小心翼翼地探向雷殛木深处。
“天地”之眼开启,焦黑的纹理在意识中层层剥开。在最核心处,一处被极致高温和毁灭力量反复锻打、几乎凝结成琉璃状的区域中心,一个极其微小、与周围焦炭质地截然不同的硬物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东西…很小,形状不规则,质地异常坚硬,似乎…带着金属的冰冷光泽?它深嵌在焦芯最深处,被狂暴的雷霆之力死死包裹、禁锢了不知多少岁月!
要取出它,需要比刚才凝固火焰更精微、更强大的控制力!需要“血烬引”的力量如同最精巧的刻刀,既要切开外围坚硬的焦炭琉璃层,又不能损伤里面的东西分毫,更不能让力量失控引发雷殛木残留能量的反扑!
汗水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右臂的灼痛和左臂的钝伤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下似乎暂时被屏蔽。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微小的硬物上。
指尖缓缓贴上雷殛木焦黑的核心。丹田内暗沉的漩涡开始加速旋转,一丝带着毁灭气息却又被强行约束的锋锐力量,混合着那缕奇异的雷霆牵引力,如同无形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刺向那层琉璃状的焦壳…
就在指尖的力量即将触碰到那坚硬异物的瞬间——
“叮铃…叮铃铃…”
一阵极其突兀、清脆悠扬的铜铃声,穿透棺材铺沉闷的空气,从门外湿冷的街道上远远传来!
那铃声空灵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这死气沉沉的棺材铺格格不入。铃声由远及近,速度不快,却异常清晰,仿佛正径直朝着棺材铺而来!
铺子里所有人脸色骤变!
老孙头浑浊的眼皮猛地抬起,刻刀在椅扶手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孙大豁然起身,开山斧无声地握紧!孙三和孙四瞬间将小满护在身后,眼神充满警惕!
阴影深处,孙五那一直未曾停歇的、带着阴冷耐心的磨刀声,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无比急促、无比尖锐!如同毒蛇发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了狂乱的嘶鸣!
而我的指尖,正悬停在雷殛木焦芯那异物之上,凝聚的力量处于最紧绷、最微妙的临界点!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是谁?
是听雨阁的使者?还是…别的、更未知的不速之客?
它为何偏偏在我要取出雷殛木核心之物的这一刻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