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

崔宝珠忍不住掀开厚重的车帘一角,雨水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便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咳得小脸通红,眼角都泛起了水光。

“哎哟,我的姑娘!”一旁的文娘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心疼地拉下帘子,又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你这身子刚好些,怎么又贪看这雨景了?这外头的冷风灌进来,仔细又着了凉!”

崔宝珠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声音带着几分嘶哑:“不碍事,车里头太闷了,透透气反倒舒坦些。”

文娘看着她苍白却带着倔强的脸庞,眼圈一红,忍不住低声埋怨起来:“夫人心狠也就罢了,老夫人可是你的亲祖母,怎么也这般狠心?老爷这几日又不在府中,她们就趁着这当口,把姑娘你往庄子上赶……”

说着说着,文娘的眼泪就滚落下来,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

“好了好了,文娘,快别哭了。”崔宝珠反倒拍了拍她的手背,强撑着露出一丝笑意,“哭什么?我巴不得早些去庄子上呢。母亲那处庄子,可是有温泉的,我这病去泡一泡温泉,把寒气一去,指不定马上就好了。”

文娘见她咳得厉害,连忙放下针线,从旁边的食盒里取出一个温着的瓷杯,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姑娘,这是奴婢出门前特意炖的川贝雪梨水,润肺止咳的,你快趁热喝几口。”

崔宝珠接过,低头抿了一口,甘甜温润的梨汁滑入喉咙,确实舒服了不少。

她正要再喝,马车却猛地一个颠簸,骤然停了下来。

杯中的雪梨水晃荡着,差点洒出来。

“哎哟!”文娘也惊呼一声,扶稳了身子。

车厢外传来车夫有些粗嘎的声音,似乎在和什么人交谈。

“怎么回事?”崔宝珠皱眉问道。

文娘连忙掀开一点车帘,探头问外头的车夫:“王大哥,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停了?”

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带着几分无奈:“回姑娘,回文娘子,前头有辆马车坏了,横在路中间过不去。他们的马病了,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崔宝珠放下杯子,掀起车帘一角朝外望去。

不远处,一辆看起来颇为华丽的马车停在那里,几个仆从模样的人正围着一匹倒卧在地上的马拉扯,却毫无作用。

风吹过,将那马车侧面悬挂的一个小小徽记吹得翻飞起来——那是一个样式古朴的“杨”字族徽。

杨家?

崔宝珠心中一动。她在京中没什么朋友,唯一算得上能说几句话的,便是安远伯府杨家的庶女杨妙莲。

杨妙莲性子温和,不似旁人那般趋炎附势,两人偶然相识,相处得投契。

崔宝珠清了清略带沙哑的嗓子,对着外面扬声吩咐,“你去问问,那马车里坐的是杨家的哪位主子?”

片刻后,车夫王大哥领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回来。

文娘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

只见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锦袍,面料虽不算顶尖奢华,却也看得出是好东西,他朝着马车恭敬地作揖,自报家门:“在下杨显忠,见过车内姑娘。家父乃安远伯府杨延嗣。”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佩,双手奉上,“此乃在下信物,还请姑娘过目。”

崔宝珠伸手接过那玉佩,通体温润,入手微凉。

玉佩雕琢成祥云环绕的样式,中间镂空刻着一个古朴的“杨”字。

她曾在杨妙莲那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材质略有不同。

确实是杨家的东西。

“原来是杨家公子。”崔宝珠将玉佩递还给文娘,让她送出去,“不必多礼。”

杨显忠接过玉佩:“实不相瞒,我等的马车车轴坏了,拉车的马也突然病倒,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否请姑娘行个方便,让姑娘的马车顺带捎上我们一程?只需将我们带到前方驿站即可,感激不尽。”

崔宝珠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可以。”

杨显忠闻言大喜,忙又作揖道谢,随即却又有些支吾起来,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多谢姑娘。只是……只是我家表兄身子骨素来孱弱,这风大雨大的……不知可否……可否让他与姑娘同乘车厢之内?”

大庆国民风还算开放,男女偶有同乘马车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尤其是在这荒郊野外,事急从权。

“无妨,请你家表兄上车便是。”

杨显忠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转身快步回到那辆坏了的马车旁,恭敬地掀开车帘,请里面的人下来。

崔宝珠透过车帘缝隙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弯腰从对面的马车里走了出来。

那人身姿挺拔如青松立于风雨之中。

待他站定转过身来,崔宝珠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曾以为,赵文靖那般玉树临风、眉目俊朗的模样,已是世间少有的好容颜。

可眼前这男子的容貌,竟是比赵文靖更胜了不知多少筹。

他五官深邃分明,如同精心雕琢而成,眉似墨画,眼若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与贵气。

明明只是随意站在那里,却自有一股迫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又忍不住被其风华所吸引。

杨显忠撑着油纸伞,动作间透着无比的恭敬。他低声唤道:“主……”,话刚出口,似是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表兄,你当心脚下。”

那男子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便躬身钻入了崔宝珠的马车。身形虽高,动作却不见半分笨拙,反带着一种沉稳的气度,与杨显忠口中的“孱弱”似乎沾不上边。

杨显忠并未跟进车厢,而是转身对着自家那几个垂手侍立的仆从低声吩咐了几句:“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快些跟上。”

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随着男子的进入,似乎更显逼仄。

崔宝珠下意识地往里挪了挪,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对方那过于迫人的容貌和气势。

男子在对面的软垫上落座,目光随意一扫,便落在了车厢角落的小几上。

那里散放着几本册子,封皮雅致,隐约可见《风月情深录》几个墨字。

崔宝珠的脸颊“唰”地一下就红透了。

她竟忘了将这些闲暇时看的画本子收起来!真是失礼至极。

她手忙脚乱地将那几本书拢在一起,胡乱塞进了座位旁的一个布袋里,心跳如擂鼓,只觉得窘迫万分。

为了掩饰尴尬,也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崔宝珠定了定神,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尽管因病而带着的沙哑仍未完全褪去:“还未请教……杨家表兄如何称呼?”

对面的男子这才将视线从她方才收拾书册的地方移开,落到她的脸上。

大约是她的窘态太过明显,又或是她藏书的动作实在笨拙得可爱,李玄之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上转了一圈,原本清冷的眼底竟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李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