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悠长的汽笛声中微微震颤,缓缓启动。林悦下意识地将残缺的右手压在褪色的牛仔布包下,仿佛想要隐藏住那道不愿示人的伤痕。对面座位上,穿着碎花裙的女孩正专注地用贴着水钻的手机发短信,她指甲上的粉色亮片在晨光的轻抚下,折射出细碎而斑斓的光斑,这场景,恰似几个月前教室窗外那随风摇曳的樱花枝,如梦如幻。那时的她,还能用左手稳稳地攥着铅笔,在月考卷上写下工整而自信的解题步骤,“青春虚度无所成,白首衔悲亦何及”,可如今,一切都已改变。
手中“光明电子厂”的纸条,早已被掌心的汗水洇出了毛边。三天前,舅舅那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悦悦,厂里包吃包住,每月能往家寄两千……”那时,她还是借邻居家婶婶的手机接听的舅舅电话。电话这头的她,听着舅舅的话,心中五味杂陈,“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生活的无奈,让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当火车风驰电掣般穿过第七个隧道,W城那林立的钢铁森林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视野。林悦在出站口被汹涌的人流推搡着,身不由己。直到她一眼瞥见舅舅那身沾着油污的蓝灰色工装。彼时正值盛夏,炽热的阳光烘烤着大地,舅舅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正踮着脚,焦急地四处张望,手里还紧紧攥着两个茶叶蛋,腾腾热气在燥热的空气中升腾。
舅舅带着她乘坐了半小时的公车,一路辗转,终于来到了厂区。“宿舍在三楼西头。”舅舅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穿过厂区。生锈的铁门如巨兽的口,吞吐着身着同款蓝灰工装的人群。舅舅胸前的工作证晃荡着,照片里年轻十岁的面庞,正对着她微笑,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青春梦想。人事科的女人嘴里嚼着槟榔,眼神冷漠地核对身份证后,“咚”的一声,印章重重砸在登记表上,那声响震得窗台上积灰的招财猫摆了摆爪子,仿佛在宣告着林悦新生活的开始。
八人间宿舍的水泥地泛着阵阵潮气,铁架床的螺丝处凝结着褐红的锈迹,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林悦的上铺堆着半袋洗衣粉和发黄的蚊帐,下铺床沿贴着张褪色的动漫贴纸,给这略显陈旧的宿舍添了一丝别样的色彩。“厕所在东头楼梯间。”舅舅的喉结动了动,“晚上记得把塑料桶拎进去洗澡。”话语虽平淡,却饱含着关切。
安排好宿舍后,舅舅带着她来到食堂。食堂里,油烟裹挟着南腔北调的方言,在打饭窗口蒸腾弥漫。舅舅的饭卡划过读卡器时,发出“滴”的一声尖叫,不锈钢餐盘里浮着油花的冬瓜汤随之晃出层层涟漪。“多吃点。”舅舅说着,把红烧肉里仅有的几块肉都夹给了她,自己则就着咸菜默默扒饭。远处,一个戴白袖套的女人正低头专注地给零件焊锡,焊枪闪烁的蓝光映照出她疲惫的面容,林悦一眼认出,那正是照片里抱着婴儿的舅妈。
当流水线的轰鸣第一次如雷贯耳般穿透耳膜,林悦在组长递来的工牌上,看见了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塑封套还带着丝丝温热,就像舅舅塞给她的茶叶蛋,在牛仔布兜里硌着大腿。她突然想起火车上那个发短信的女孩,此刻,自己的右手安静地缩在工装袖管里,而左手指尖已经触碰到了流水线那冰凉的传送带,“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
暮色如纱,缓缓漫进车间。林悦在更衣柜里发现了舅舅偷偷塞的蚊香。铁柜门上歪歪扭扭刻着前任主人的名字,某个笔画被反复描摹成小小的蝴蝶,仿佛承载着前人的美好期许。远处传来保安检查工牌的吆喝声,在这略显嘈杂的环境里,她忽然觉得,这个弥漫着焊锡味的铁皮柜,或许真能锁住某些珍贵的东西。
由于林悦是第一天上班,组长并未安排她晚上加班,下班后便让她去宿管阿姨那里领取生活用品和日用品。舅舅告诉她,这些都是工厂统一采购的,比自己去外面买便宜,最重要的是,可以从工资里扣,不用拿现金出去买。林悦领好床上用品和生活用品,回到宿舍时,其他同事还未下班。她轻轻铺好床,随后简单地洗了个澡。接着,她从牛仔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本旧书,这几本旧书,还是她毕业时,同桌送给她的课外读物。她静静地翻开书页,读着读着,仿佛忘却了周围的一切。渐渐地,她的眼皮开始打架,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在睡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闻着这些旧书的味道,那些曾经的美好仿佛从未失去,“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在这异乡的宿舍里,旧书成为了她心灵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