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
夜色深重,暑气未消。
端妃独自坐在窗边,半盏茶前交付虎符、剖白心迹的决绝仍在胸中激荡,此刻却沉淀为一片孤注一掷的沉静。
殿门无声开启,带进一丝微弱的暖风。
孟归鹤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
他并未行礼,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等感。
“娘娘。”他的声音清越,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也驱散了最后一丝伪装。
端妃缓缓抬眸,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锐利如刀:“孟掌事前来,所为何事?”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赌上了林家,赌上了小鱼儿,此刻面对这位深不可测的掌印太监,容不得半分差错。
孟归鹤直起身,脸上惯有的温润笑意敛去,露出底下冰封般的平静。
他直视着端妃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奴才此来,是奉长公主殿下之命,亦是……向娘娘交一份投名状。”
“哦?”端妃指尖在玉镯上停住。
“殿下说,这雪中送炭的情谊,总比锦上添花更暖人心。”
孟归鹤重复着姜沉鱼的话,目光沉沉。
“如今酷暑难当,储秀宫‘冰炭’是否充足,关乎娘娘凤体安康,更关乎……殿下心中所谋大局的安稳。”
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
“从此刻起,奴才便是娘娘手中这把刀。”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
孟归鹤的投诚,直接、赤裸,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端妃心头剧震,瞳孔骤然收缩。
她紧紧盯着孟归鹤,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或算计,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和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小鱼儿……竟真的收服了这条皇帝身边最狡猾的毒蛇?
短暂的死寂后,端妃眼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同样冰冷的杀伐决断。
一个计划在心中迅速成型。
“本宫确有一事,想请孟掌印帮个忙。”
端妃转身,声音像淬了冰,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将这信物和这匣银子,交给钦天监监正张继明,告诉他——”
“萤惑逆行,紫微将倾,木气西来,可镇坤宁。”
张继明当年因观测失误险些被先帝斩首,是她兄长林照一句死谏,才保住性命,贬去边陲数载。
此人归来后,官位虽低,但在底层官吏中颇有几分威望。
更重要的是,他怕死。
端妃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别忘了提醒他,若他敢有半分迟疑,或走漏半点风声……”
“当年能救他全家,今日,本宫也能让他全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京城!”
“同样,若他办成了此事……”
她语气稍缓,却更显森然,“便是他重归朝堂核心,甚至更进一步的……唯一机会!本宫保他后半生荣华富贵!”
恩威并施,杀机毕露!
这是端妃沉寂二十年后,第一次亮出属于将门虎女的真正獠牙!
孟归鹤将纸条仔细收入袖中,脸上再无一丝波澜,唯有眼底深处燃起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火焰。
他躬身,姿态比之前更加恭敬,却透着一股冰冷的默契。
次日上午。
空气仿佛凝固的胶体,闷得人喘不过气。
姜沉鱼正在用冰块浸过的丝帕敷颈降温,甘露快步进来,脸上带着惊疑:“殿下!宫里出事儿了!”
甘露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刚传来消息,钦天监那张继明张大人,今晨突然泣血上奏陛下……昨夜天现异象,荧惑星犯紫微,光芒诡厉!此乃……”
她深吸一口气,“国本动摇、大灾将起之兆!”
荧惑犯紫微?
这事儿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毕竟从腊月到现在,一共就下了那么丁点的雨水,在她父皇本就因此而心烦意乱、疑神疑鬼之时,抛出“荧惑犯紫微”这样的顶级凶兆……
传出消息的这人怕是所图不小啊。
没等姜沉鱼细思,御前副总管已快步来到殿门,尖细的嗓音穿透闷热的空气。
“圣上口谕——”
“宣长公主姜沉鱼即刻前往前朝书房议事!”
……
厚重的金砖吸足了暑气,室内闷如蒸笼。
皇帝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脸色在檀香烟雾中显得苍白憔悴,眼下乌青浓重。
他烦躁地挥着扇子,可扇起的风都是热的。
张继明跪在下面,官袍后背已湿透一片,头叩在地上,身体微微发颤。
“……陛下!荧惑光芒赤红,侵凌帝座,其锋直指北斗……此乃……此乃……君臣失位,天道示警,更有大祸将至啊!”
张继明的嗓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够了!休得危言耸听!”
一旁侍立的祺贵妃脸色铁青,生怕这事儿牵扯上姜沉舟。
她越想越燥,额头也渗出细汗,不知是热还是气的,“陛下!此等妖言乱我朝纲,当立刻将……”
“陛下!”
孟归鹤清越的声音平静地响起,躬身道:“张大人所言虽惊世骇俗,但其观测之法乃钦天监不传之秘。况且,天象之说,宁可信其有。”
“如今这一冬无雪,亦是天时不协之明证。”
“臣听闻,若要化解荧惑凶煞,稳固国运,非得以‘木德’镇之。五行生克之中,唯东方青木能制南离荧惑之火……”
他的话点到即止,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同样站在下首的姜沉鱼。
姜沉鱼心中明镜。
孟归鹤向来对这种事避之不及,今日破天荒的张口,怕是得了端妃的授意。
她上前一步,姿态恭谨,比划由内侍转述——
“父皇忧心国祚,儿臣感同身受,端妃娘娘林氏,其名有‘林’,生于仲春,生辰八字属木。”
“若由娘娘移居坤位或更近紫微之地,以其福德承托,或可引东方青木之气,调和阴阳,压制火星凶焰,稳固帝星,兴许可解此难!”
皇帝浑浊的目光猛地看向张继明。
张继明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嘶声道:“陛下!长公主殿下所言……甚合天理!木德之人引东方青气,正是化解荧惑,调和天地气机之正途!端妃娘娘……确为不二人选!”
孟归鹤低声补充:“林老将军昔年镇守东境,亦是青木甲胄护佑国门之象……陛下,事涉国运,万望圣裁!”
祺贵妃气得浑身发抖。
那景福宫可是历代皇后居住的地方!
自打皇后病逝,陛下就没再立后。
但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她对这皇后之位势在必得?
要是让端妃那贱人入主景福宫,就算她如愿以偿,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她指着张继明和孟归鹤:“你们……你们勾结……”
“住口!”
皇帝突然猛地一拍案几,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眼神惊恐又暴躁。
“什么勾结!难道天象异动是假的?!难道没降雪和没降雨水是假的?!朕头疼得要裂开了!张继明!你……你既观得此兆,可解之法……是否确如沉鱼所言?”
他显然已被这一冬无雪之事折磨得近乎崩溃。
张继明是钦天监监正,姜沉鱼身边有九天玄女转世相助。
他怎敢不信?!
张继明咚咚磕头:“是!是!陛下!此法……乃唯一……唯一可行之策!否则……否则荧惑不灭,大旱……恐……恐……”
皇帝脸色煞白,再无一丝犹疑,嘶声道:“传旨!端妃林氏,秉性温良,深沐皇恩,今仰承天意……赐景福宫主位,封皇贵妃!”
“陛下圣明!”张继明涕泪交流。
姜沉鱼垂首,敛去眼底的困惑。
她有些不明白端妃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承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