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媳妇第一次看到兰丫头时,她那时才刚刚嫁过来,虎子也还没生。
当时苏玉兰正蹲在台阶上囫囵吞咽啃红薯,腮帮子鼓得像偷食的田鼠,吃相也不愧是乡下来的难民。
“兰丫头!”
苏明娟脆生生的嗓子从背后劈来。她那天穿了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胸前的蝴蝶结红得扎眼:“妈让你给我温洗头水。”
水房里腾着白茫茫的雾气,苏玉兰刚拧开龙头,苏明娟突然撞过来。
铁壶哐当砸在地上,滚烫的水花溅上苏玉兰补丁摞补丁的裤脚。
“哎呀真笨手笨脚。”苏明娟捂着嘴笑,“你们乡下人是不是都喝脏水长大的?瞧你这黑煤球的样儿......”
再然后,铁壶里剩下的半壶水全被苏玉兰洒在苏明娟的身上去了,听说到现在疤痕都没消干净?
这是苏明娟自己说的,她倒是还觉得冤呢!
也多亏那时的兰丫头矮了苏明娟半个头,苏明娟怕不是会毁容。
虽然很多人想不到她俩是双胞胎姐妹花,也不会认为她们是双胞胎,但有一说一,她们的确是。
可能也正因为带双胞胎更艰难,王妱娣后来才把苏玉兰送回乡,想着乡下有地,山里还有野菜野果,总比城里多一口饭吃。
住在二楼的李婆婆记性还不错,她清楚地记得苏玉兰刚从乡下回燕京时,还带有浓浓的口音。
平翘舌分不清楚,声调也说不清楚,“去”说成“切”,“背篓”说“背篼”,地瓜叫红苕,水坑叫凼凼,现在都喜欢叠字。
大人们笑话归笑话,知道她是从饥荒村还,好心点的还能给几颗瓜子。
那时的兰丫头跟个哑巴一样,也不叫人,给瓜子间瓜子壳都往喉咙里咽,于是被不少人说“小白眼狼”。
“养不熟的,已经在了乡下长野了。”
“可怜见的,这饿病,怕是她爸妈得医不少钱吧?”
“这娃废了。”
而城里像苏明娟这样在城里长大的熊孩子,他们是不理解什么叫灾荒,只看得到兰丫头长得丑,口音难听,连上小学的苏思邈都嫌弃这个二姐。
而这样的看不起也最容易延生至打架。
“小棺材瓤子还敢瞪人?”男孩们哄笑着往她身上吐瓜子壳。
他们摸透这丫头只会缩在墙角里啃东西,就像前些天被他们丢进火里烤着吃的麻雀,好欺负。
但苏玉兰可不是什么野麻雀。
她是头狼崽子。
她突地暴起,额头重重撞在对方鼻梁上,血花绽开的瞬间,抄起墙根的半截板砖,照着人的脑袋就劈,惊得李婆婆晾衣绳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再敢碰我头发——”
牙齿白森森戳在她紫胀的唇间:“我就把你们眼珠子抠出来全部喂麻雀!”
苏玉兰的力气其实并不大,她只是豁出性命去打,又往死里打。
苏长征王妱娣在知道后,也对着兰丫头来了一个混合双打,再拖着她去那些给围殴反被砸的熊孩子人家一一道歉。
门房老李头至今记得那个暮色沉沉的傍晚。
就在筒子楼前院,苏玉兰湿漉漉的眼睛在暮色里泛着幽绿的光,对着一个个生气的夫妇,她的声音比冰碴子还利:“你们见过真正的死人坑吗?”
一场纷争便在这样的话里被结了尾,熊孩子家长也实在计较不起来,只要了几毛的红药水钱。
自那以后,没有小孩再敢欺负苏玉兰。
门房老李头不知跟人吹过多少回:“那丫头背书背到流鼻血,她那手上全是血痂子。你们当她真不要命?她是把命当柴火烧,就为了从地狱里爬出来。”
苏丫头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孙媳妇说不清楚,李婆婆也说不清楚,门房老李头也说不清楚。
只知道这小家伙一天比一天白,脸上开始有肉,长得也越来越漂亮,个子一天比一天高。
最先发现端倪的是纺织厂手艺最好的张婶,那日苏玉兰攥着攒了半年的布票来裁新衣,脸上竟破天荒露出两粒梨涡:“婶子,领口能缝朵兰花不?”
倒春寒时,李婆婆正颤巍巍拎煤球,竹竿似的手腕突然被托住。
回头看见少女把蓝布书包甩到背后,两麻花辫在晨光里晃成金穗穗:“我给您背上去。”
掌心暖烘烘地焐着婆婆冻红的手指。
兰丫头的成绩还很好,比她姐,比她弟弟都好,过年还得了学校奖状,班主任亲自上门夸过。
在高考取消前,人们最崇拜读书人不过。
苏玉兰靠着跟小孩子补习,督促他们学习,怕是赚了不少零花钱。
孩子们未必多喜欢她,可家长不一样,连曾经跟苏玉兰打过的熊孩子家长也见人就夸。
筒子楼的清晨开始染上甜味,苏玉兰也一点点从小狼崽变成如今的小甜果,连口音都听不出差异。
以至于街坊邻居都差点都忘了,这个如今看上去甜甜软软的丫头实际上骨子里带着狼性。
话说回来,对于苏长征张妱娣俩口子的偏心,街坊邻居们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孩子还是从头到尾养在家里的更亲些。
这年头谁家的孩子不是三五八个?当父母的,偏心可不要太常见。
比苏长征王妱娣偏心的多了去,他们都没法子说自己的心不是偏的。
苏长征王妱娣至少没狠心送两个丫头下乡或者直接高彩礼卖了,还尽量为他们寻一门亲事,彩礼也是都留给两个丫头。
可他们认识的苏丫头就这么一个,甜到心窝里的狼崽子也就这么一个。
你三块,他五毛,红包凑的零零碎碎,看上去倒是很厚。
苏玉兰没有告诉父母的是,自己有个翻出铁皮糖盒,里面的零碎钱票证码得比这更齐整。
“前儿帮赵姐姐纳鞋底,她塞给我五毛钱,李奶奶捎的桃酥票。”现金零零碎碎也有个七十多呢。
加上这三十六,竟也是凑了个月月红。
苏玉兰从王妱娣手中接过红包时,眼睛水亮水亮的,笑容和过往一样清甜:“谢谢爸妈。”
门口的苏长征脸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烫过,他在这个当口眼忽然想到不敢去碰触他爸妈曾经的话。
大早上的,他在楼道口闷着吞云吐雾,抽了三卷的叶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