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芝芝特意托一位学姐,从副食厂库存里卖来的半箱工农牌小二白,为三哥三嫂婚礼增添喜气。
她从小被父母哥哥姐姐宠着,没怎么干过活,自行车还死活学不会,公交车这个点也没有,这酒是她咬牙背回来的。
从天不亮咬牙走了一个半小时,现在肩膀上都还有两道红印子。
“你这憨包——”
马春花看见那半箱白酒眼前一黑。
上辈子也是这酒,喝的半夜二三十个人被送去医院打点滴,婚礼沦为笑话,还赔了不少钱,家里打那后就再也没顺畅过。
马春花拿起一瓶,把瓶盖口的标签露了出来:“都过期一年了,喝出问题怎么办?不许喝。”
“正因过期了才能一口气买这么多。”顾芝芝揉着酸疼的肩膀委屈。
过期又怎么样?
又没生霉,谁家饼干过期不吃啊?
这年头过期食物、瑕疵布料稀缺着呢,不需要票,价格又便宜,有关系才能够买得到。
再说,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吗?
酒越久越香。
正在这时,二女儿顾萍萍也带着她的丈夫、儿子回来了。
她丈夫名叫杨卓,一个带着眼镜的大学生,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在顾家人面前一向对妻子体贴入微,像个绝世好男人。
每每马春花他们问顾萍萍在夫家生活如何,回答也是一切都好,真看不出来一点勉强。
小外甥杨云飞,小名飞飞,和妞妞差不多大,的确被宠的过了一些,却也活泼可爱,正举着糖葫芦大声喊:“姥爷姥姥!”
“妈您别着急。”杨卓扶着顾萍萍走过来,他腕上的手表在晨光里晃人眼,温和笑着帮劝,“小妹她这也是好心,我看这酒封的很好,没什么问题……”
马春花见到这衣冠禽兽反而冷静下来,对顾芝芝说:“行了,先进去冲一冲汗,你三哥给你做了最喜欢吃的松油卷。”
这一句话让顾萍萍刹那间安静下来。
毕竟今天是三哥的好日子,她气呼呼回厨房,她要吃三个松油卷!
马春花这才回头对杨卓说:“新婚新人喝新酒,我已经让东子买了半箱新的回来,这些过期劳烦你避开芝芝她丢到垃圾站里,别让客人喝到了,喝出事拉肚子,倒是好心办坏事。”
“妈,咱们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杨卓抱着酒也不丟,今儿顾家办的酒席出乎他意料,他怀疑老俩口重男轻女,根本不重视女儿,当初顾萍萍嫁妆才多少?大头全用来买她工作上去了,杨家没受一点利。
这些小二白有什么不能喝的?两三块钱一瓶呢,不比肉便宜。
回头慢慢喝。
正寻个隐秘点的地儿把酒藏起来,等婚礼结束趁天黑带回去便是。
忽地听见女人哭声,见到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他脚步顿了顿。
……
等顾芝芝辫梢系上时兴的红色玻璃丝,打扮整齐走出来,已经把刚才的不愉快忘的一干二净。
她本来也辨不出来什么是新旧小二白,毕竟她又不喜欢喝酒。
兴致勃勃拿了雪花膏要往他哥脸上抹。
却不见她爹娘在角落里咬耳朵:“孩儿他娘你不是说那酒会喝出毛病?”
“喝死了正好,萍萍还能寻一个更好的,再说酒也不是我让他喝的。”
这年头丧偶可比离婚好太多,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可惜这酒啊大概率是喝不死人的。
顾满仓:“死……”
“闭嘴,住脑,不许想,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可不想有个坐牢丈夫,妞妞未来考不了公我削死你。”马春花明白,她要是真杀杨卓,这闷男人也敢真递刀。
顾萍萍不知父母在讨论如何杀死她丈夫,正笑着阻止她妹胡闹。
***
清晨四点半,筒子楼还浸在靛蓝色的雾霭中,四楼苏家的窗户却已经透出昏黄的灯光。
王招娣捧着两套叠得齐整的新衣,指腹轻轻抚过袖口细密的针脚。
说起这新衣昨天竟也有一段小插曲。
本来是两条红色连衣裙,纺织厂里仿着布吉拉制作的当下最时新的款式,这穿出去谁不羡慕?一般的供销社都买不到。
可偏偏王妱娣上班一个没注意,回家里,苏明娟已用剪刀把两条都裁了,心疼的她差点没晕过去。
她暴怒:“苏明娟你在瞎发什么疯?二丫,你怎么不看住你姐姐。”
“香港那边都是这么穿得。”苏明娟对着缺了半截的裙摆笑得得意,又把红头绳换成从自己剪裁的红色丝带,镜中倒影艳得像朵带刺的野蔷薇。
“为什么剪两条?”王妱娣捂住胸口问。
“第一条剪坏了,不对,是剪短了。”
苏明娟真不觉得长度到膝盖上面的裙子有什么,搁前几年穿还行,现在她不想因一条裙子被游街。
“作孽啊!”
王招娣扑过去抢救被剪坏的红布:“这裙子花了我六斤肉票!”
另一条属于苏玉兰的红裙子现在也不能穿,毕竟她比她姐还高,她穿怕不是会露半个腚在外面。
苏玉兰:“?”
王妱娣只能重新寻了件白底碎花衬衫。
苏玉兰又从蓝灰青长裤三色中再次选了蓝色,也多亏他们俩口子在纺织厂上班,这才有的奢。
“这是你们姐妹的压箱钱。”王招娣把稍厚的红布包塞给大女儿,“大丫八十六,二丫四十六。”
又对苏玉兰絮絮叨叨一大堆:“二丫,不是当妈的偏心,虽顾家给的彩礼多一些,但三转一响物件都是你的,礼金上你便吃吃亏匀一点给你姐,你姐她嫁的张家条件并不好,过去肯定少不了吃苦……”
话音未完,闹事的却不是苏玉兰,苏明娟“啪”地合上梳妆匣,被踩到痛脚的她像只炸毛的猫。
“对,张家他们是条件不好,住的漏雨的平房,东屋的墙皮都泡酥了,顾家住的可是高大上的四合院!我要一百二十六!六六大顺不够,我要月月红!”
苏思邈本来还想睡懒觉的,这下子可是彻底被吵醒,他不可思议道:“大姐,你疯了吧?顾家礼金给了一百,张家只有三十。”
当然,这不算那些三转一响的物件。
然后,苏思邈也成了被炮轰的对象。
苏明娟嚷嚷着王妱娣他们重男轻女,她绝不做伏地魔:“你们俩口双职工怎么可能存不了钱?还不是等着给苏思邈买工作?”
王妱娣:“他是你弟!要给我们养老的。”
“伏弟魔?”
苏玉兰听这词觉得新鲜又有趣,不忘给她妈递了一张手帕。
第一缕阳光还未来得及爬上糊报纸的墙面,苏玉兰面前静静躺着一个红包,共三十六块。
但有三十块钱是邻居主动上门借给苏家的。
见过借钱的,却还真没见过强迫人借钱的。
对方不等他们开口已经把钱递了过来,还有一家拿了两块说不用还,当给兰丫头的添妆。
也多亏苏明娟的大嗓门,邻居们把事情前因后果听得一清二楚。
很多人想到第一次见兰丫头,黑的跟煤炭一样,再仔细看,瘦的皮肤下的血管骨头都看的清楚。
却也凸现她的眼睛更大了,看着更像个骷髅,里面还冒着凶光,活脱脱一个丛林杀出来的狼崽子。
小丫头可能是为了怕虱子,在乡下的时候便把头发剃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小和尚。